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靳惜何夕】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寒昙一夜》作者:弃弈 文案: 古有怀罪孽之体者 性清冷 极嗜寒 三千罪因恶果缠身 抹七情六欲 绝子嗣后代 一生鳏寡孤独 以赎前世之孽 复伴生雌体禁忌 通七窍 近人心 七千红尘浮世沉沦 渡悲欢离合 穷嗔痴欲念 一生颠沛流离 终不得归所 【天命之咒 皆为幻灭 以死作祭 可取一生】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玄綦,白锦 ┃ 配角:大祭司,玄絮 ┃ 其它:罪孽,禁忌,献祭 ==================   ☆、一 子夜·花种   <一>   “帝,诞了!吾后诞了。”   “如何。”   “一子一女。”   “甚妙。”那人的眉宇之间依旧是无限的淡漠,也不见有丝毫的喜怒,只是又道:“把孤的皇子抱出来。”   “……帝。”通报之人踌躇一二,道:“后……殁了。”   那人饮茶的动作顿了顿,转而敛眸吹散眼前的袅袅白烟,抬眸之时,方才的些许失态便已然收整如初,只道:“后诞子有功,可置灵位于宗庙,葬棺椁于皇陵,收殓之时,孤会亲自为她题写悼词。”   “帝……不去见见?”   “多嘴。”那人并不看他,只侧过脸将茶盏置于桌边,轻声吐出二字。   通报之人当即暗了面色,屈身跪下,连磕三个响头之后,道:“小人该死,这便进去通报。”   那人微微仰头,也不知把视线落在了何处,转而似乎是冲着空气兀自开口:“传大祭司。”   黑暗之中传来轻轻细细的一句:“是。”   那人这才似乎是疲倦了一般,仰身靠在椅背上,抬手掩住眸子。   <二>   “如何?”   大祭司倾身仔细看了婴孩的面貌,只是眸光在落到那颗泪痣之时都似乎是难以自持地颤了颤,良久之后才堪堪稳住了心神,垂头言道:“面相有异,还需启天命一探。”   “极凶之体?”那人的眉头罕见地一皱。   “恐怕……”大祭司轻叹一声,明明是苍老的声线,可面容却不过而立,道:“需圣水一尊,朱砂两点。还要把同出的女子抱出来一见。”   玄帝点头,便有侍从应声退下,轻轻拂手,又凭空现了两物。   大祭司微拢双掌,转而屈指一弹,两点血色朱砂便落入圣水之中。   水面只乍现了几分白光转而便翻转下沉,并无任何异变,湛蓝的水光氤氲,却化不开如血的朱红,只由涟漪轻托着,微微跳跃沉浮。二物不过都囿于那支乌金酒樽。   也不过片刻,另一个女婴便被抱来,同那男婴隔了一尺置在案上。两张面容近乎如出一辙,只是那男婴的眼眸是如晴空春海一般的湛蓝之色,左眼微靠眼角之处,还坠着一颗墨色泪痣,而那女婴的眉心,是一点夺目的朱砂艳红。   “错不了了……”大祭司一见两人面容,便不再作法,只摆了手让那酒樽遁于虚空,转而垂下袖来,开口:“是双生的天谴……男婴为罪孽,女婴为禁忌,无情同多情相生……”   “古有怀罪孽之体者,性清冷,极嗜寒,三千罪因恶果缠身,抹七情六欲,绝子嗣后代……”沙哑低沉的嗓音缓缓诵念起来,似乎是从遥远的黄沙密布的过去,一直乘着泛黄的古旧的河水而来,将那经纶上厚重古朴的烙印,茫茫然地无法挣脱地烙在什么东西上,散发出尖厉割骨的焦臭味道和嘶叫,灼了心肺……   “天命之咒,皆为幻灭,以死作祭,可取一生……”那烙铁重重地碾了碾,将那印记刻得更深一些,更牢一些……   玄帝听到这里,面色便沉了几分,昏暗大殿的光线将他的脸分成一明一暗的两部分,声色噙着疑忧:“绝子嗣后代?”   “与之行房女子,皆在三日内身亡。”   良久的沉凝   “那古籍可曾出过错?”   “大邑上下两千年,从未出错。”   “从前可有此例?”   “曾载双生天谴十八例,皆无可逃。”   “那最后四句……又是何意?可是破解之法?”   “若双生之一献祭,则一死一生,生者可破天谴。”   玄帝久久皱起的眉头这才一松,道:“此事便交于你去做,不可有失。”   大祭司跪地磕头,承命。   “那皇子资质如何?”   “千年难遇。”大祭司依旧是跪着的。   玄帝这才是点了头,片刻后道:“孤的皇子便赐名玄綦,女子赐名玄絮……”   <三>   逝之十六载   冰殿   女子一席火红宫装,不堪一握的腰身被几寸梅红丝绦束好,绿云鬓间斜插的金步摇更衬得眉心的朱砂痣红得夺目。她纤长的手指点了殷红的蔻丹,红唇似要泣血,轻声开口:“献祭?”声音颤得连不成一片,不可置信地重复一遍:“我、要为你……献祭?我要为你……去死?”   她面前的人只着了身玄青深衣,隐约透出些蓝色,却仍旧是暗沉沉的。那张本该看来是一模一样的脸庞之上,没有任何神情,眼角、鼻梁、唇瓣的弧度,都不曾动过一丝,只是那冰蓝的眸子之下,似乎落着一滴泪。闻言,也只是轻轻抬起了头,转而点了点。   玄絮没了声音,只是微张着唇,定定地看着他。   直到门外的阳光都似乎是偏移了一分,玄絮才好像如梦方醒一般,垂眸笑出了声,便似是千瓣锦绣牡丹的花期,明媚得耀眼夺目,可惜只笑得咬了牙,沁了苦,张口问:“我和阿衍才刚刚定亲,我的嫁衣还没绣好,他还没娶我过门,我为什么要死?我为什么要为你去死?”   “罪孽之体?禁忌之体?”玄絮只嗤笑了一声,带着些嘲讽,道:“你不是罪孽么?不是你上辈子造了孽么?那为什么不是你去死?为什么不是你为我献祭?”玄絮顿了顿,将目光放在玄綦身上良久,却逐渐带了些怜悯:“你看看你,你这辈子走出过冰殿吗?见到过阳光吗?看过这天下吗?你学帝王心术,你修内力心经,你绝七情六欲,可又有什么用呢?你是储君,你是罪孽,所以给你作教习的先生要去死,教你修炼内力的师傅要去死,伺候过你的奴才们要去死,你身边的人都要去死,你为什么不去死?”   玄綦的面色依旧是那般,精雕细琢的面貌僵硬又冷淡,美则美矣,却没有魂。仿佛玄絮方才的那些恶毒的话,都全然没有落入他的耳中。只是微微张了唇,开口道:“我死了,大邑无君。”声音因为长久没说话的缘故,透着些沙哑,却不出意料的泠然如钟罄。   “哈哈哈哈……”玄絮听了那句话,这才终于是大笑了起来,笑得眸光碎裂,要落出泪来,那张绝美无双的面容似乎是倾世了的繁花,锦色迷乱纷飞之中,已然透着亡国的灾祸,“大邑大邑……一个要做大邑之君的人,这辈子都没能看大邑一眼,岂不可笑?岂不可怜?”   “我告诉你,大邑死了你一个玄綦,大邑不会亡!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他们凭什么救你?你不过就是个治国的工具,一个傀儡!你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又有什么意思?活着为了个大邑么?活着做个见不得人的君王么?别搞笑了,玄綦,你在这个世上,什么都没有!没有人靠近你,没有人在乎你,没有人爱你!你什么都没有!那为什么不去死!”玄絮指尖的蔻丹,似乎是浸了三分血光,尖尖直直地指向玄綦。   “可我呢……我呢?”玄絮的嗓音又蓦地柔软下来,连思绪都纷飞飘忽得看不清楚,“我和你不一样啊,双生天谴里头,禁忌有什么错呢?都是罪孽的前因,非拉上我做什么?非断送我的前路做什么?我的阿衍还在等我啊,等我嫁给他啊,等我给他生两个孩子啊,等我们一起长了皱纹,一起白头啊……”   玄絮的声音一讲到这里便陡得凄然上扬,似乎是晚秋薄暮山间的杜鹃,一声一声地哭诉哀啼,只啼得丝帛成灰,只啼得血泪迸落,只啼得肝肠寸断:“可是我今天才知道我不能!我是禁忌之体,我不能嫁给阿衍,我不能给他生孩子,我要尝遍嗔痴欲念,我要断绝红尘浮世,我要给你!我要给你这个孽根,给你献祭……”   “哈哈哈……我要给你献祭,我要让你破除天谴,让你做个正常人……”玄絮推倒边上的琉璃瓶,又甩手扔开净瓷,踏着满地的狼藉一步步向玄綦走来,她的红衣沾上了些许泪痕,便似乎是染了鲜血,又笑又哭的模样,好像是疯了。   “你说这样公平吗?公平吗?明明放不下的是我,明明不必活的是你,为什么到了最后,是我去死?”玄絮伸手抓住玄綦的袖口,紧紧地攥着,发了狠一般尖声问道:“你说啊,你说啊!是不是该是你死?是不是该是你为我献祭?是不是我应该做个正常人?”   “是。”玄綦只是微微点了头,开口,却没有迟疑。   “啪嗒——”清脆的断裂声。   玄絮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只垂头看着自己的手,那截涂了鲜红蔻丹的长甲,断在了玄綦袖口,然后从深深的凹陷之中弹出,掉在了地上,然后她的手指缓慢地,从粗糙不齐的断甲之中,溢出鲜血来。   “那你……会和我换一下吗?你会为我献祭吗?你死……我活?”玄絮的眸子之中满是怔忪,只微垂着开口。   玄綦只是定定地站在原地,修长的身影竟在玄青衣裳之中显得萧瑟,良久之后开口道:“会。”   “真的、真的吗,你真的愿意?”玄絮的眸子在那一刹似乎是被点亮了一般,连带着眉心的朱砂痣都生动起来,却又满是动荡的怀疑。   玄綦颔首,眉宇间一片淡然,不见喜悲,淡得如同山雾,只是眼角,有着一滴墨色的泪。   “我、不必活。”话音落毕,浅得无痕。   <四>   冰室祭坛   四壁只燃了四盏壁灯,幽蓝的火焰轻轻跳动着,青鬼眼眸一般的颜色,无法照亮前方。   祭坛由一大块玄冰雕成,置在屋内正中央,处玄黄之气中央,不偏不倚。荼白的冰块上有着浅淡不一的雕凿痕迹,一道道地覆在上面,有的浅成一道白痕,有的深到了骨髓,凌乱的印记乍看并不醒目,可细看下来却是密密匝匝的一轮又一轮,只是看上一眼便让人偷生无力,头昏眼花。   幽蓝的火焰轻轻跳动着,给玄冰鎏上一层寒霜。   祭坛上站着三人。   “玄絮,跪下。”苍老的嗓音和十六年前别无一二,依旧透露着古朴沉凝的意味,听久了,便似乎要被裹挟入深潭之中。   玄絮此刻只着了件素白衣裳,面上未带浓妆,清清浅浅的容色却因为那抹朱砂痣而染着些妖。偏头看了看身边的那人,转而跪了下来。   玄綦的衣裳也换成了素白之色,便显得修长的身躯孱弱,露在外头的肌肤白似玉制,那颗泪痣在眼下凄清地坠着。   “都把手伸出来。”大祭司眉角的弧度轻轻一颤,一边从腰间取下枚匕首,刀锋凉如玄冰。   玄絮伸出了手,细白掌心的纹路清晰,只是最底下延伸到掌根的生命线,却在一开始便断了。   玄綦也伸手,掌纹混沌一片,细细浅浅得看不真切,无胜若有。   刀锋飞快地划过两人的掌心,带起一道幽蓝的光,须臾,才有着鲜血从两瓣深有半寸的切口之中流出。   先是只有一两滴地滚落,很快便连成了腥腻的一串,好似暴雨的黑瓦檐角,淅淅沥沥地流淌起来。   鲜血流的速度刚好,不会一下子让人晕眩,只会慢慢地染上疲惫,催人入眠。   粘稠的液体开始从玄冰的沟壑之中沁入,在两侧勾挂些许,却不会因为这一丝的温热消融太多。   幽蓝的烛火颤了颤,又颤了颤。   两人的唇色都开始泛起白来。   玄絮本来就已经因为这玄冰的寒意而失了大半的知觉,现下仅剩的温度,也似乎被鲜血带走了,泯灭在寒意之中。她眉间的朱砂痣第一次有些暗淡,身躯憔悴,便真似极了寒风之中的柳絮,被绞杀在冷冽之中。   玄綦是第一次觉得冷,比九峰山巅的圣池浸泡三日还要冷。   “屏息凝神,不要慌张。玄絮,把心魂都放开来,把血流净。”大祭司的眼眸暗得不见颜色,只有着烛火在眼皮上跳动。   “玄綦,收敛心魂,止血。”   两人的心神似乎在虚空之中碰到了一起,激起无声消磨的浪花,转而各自收回体内。   玄綦暗自调动了内力,牵引着经脉之中的血聚拢起来,赶到掌心,然后流干净。   玄絮收敛心魂,只是心下却被什么攥住了一半,绞着疼。   玄冰之中似乎是吃饱了鲜血,原先的荼白被暗红之色取代,却又有几分朦胧透明的味道,散发出盈盈幽光,荡漾出晚霞的晖。血开始从玄冰里渗出来,朝着冰室的别处流去。因为那地面被打磨得光滑如砥,鲜血失了道,便只能漫无目的地晕染开来,一圈一圈的,好似冥河映了荼蘼的水。   “玄綦,止血!”大祭司见玄綦掌心的血并未止住反而越流越多,自然是发觉了不妙,又似乎也应证了方才心下的一丝古怪。当即力喝一声,不似方才的靡靡,而是带了神魂的冲击。   两人似是不闻,依旧淌着血,只是掌心的划痕将近干涸,缓缓收拢。   玄綦听了大祭司的话却依旧是定定地立着,心下没有丝毫杂念,只是坚硬寂寥得如同山巅终年不化的寒冰。   玄絮却带了丝惶然,是吹熄摇晃烛火的暖风。   “玄綦!你要做什么?”大祭司沉声道,平凡的相貌之上似乎是迸发了些不一样的神色,又道:“你和玄絮不一样!你住手!”   玄綦依旧是充耳不闻,面色惨淡如纸,连呼吸都变得衰弱。   玄絮的心下紧了紧,却已经有些力不从心,她没有修过内力,玄綦的血……她吸收不了。眼皮沉重得犹如千钧,开始无法阻挡地缓缓下坠,水汽弥漫之中,她看到两年前的那个春日,她堪折了一支半红的春梅,梅树之后,依旧是那个绿裳少年,微垂着头抚琴,暖风拂过他的鬓角,有一瓣梅花,恰好落在第三根琴弦之上,轻轻颤动着。   她的阿衍……   “你可想过大邑的江山!你可想过你的千万子民!你若是死了,天下大乱的罪孽,你如何背!”大祭司又是一喝,掌心聚了些灰白的色彩。   玄綦面上的烛光跳了跳,费力地睁开眼来,“我命若鸿毛,不值一提。大邑的君,何必姓玄。”声音轻得已经无法发问,只能颓然地叙述。   “孽障!”大祭司抬手按下,便有着鲜血化作血气莹然而上,从玄綦手心伤痕之中钻回去,连带着他流逝得只剩一二的生命力。只是这血气之中,不止是玄綦的血,还有玄絮的。   大祭司反手又是一按,玄絮眉心的朱砂痣便被洞穿,那所有色彩纷飞的画面在一刹湮灭无声,本也就陷入了昏迷,身子也冻僵了,此刻只是仰身倒下,发出一声闷响,连一句话都不曾说,连眼都不曾睁,连阿衍都不曾见过最后一面,便没了生息。那身上的衣衫如素,已然成了寿衣。   玄綦的面色很快便褪去了灰白,却更染上寂寥和黯然。掌心的伤口缓缓地愈合,化作一道血线,最终又隐于皮肉之下。他轻轻睁开眼,却只失神地看着玄絮。   良久,复阖眸。   “献祭未成,禁忌已死,这可如何是好……”大祭司见玄綦无恙,这才转头望向失了容色的玄絮,轻轻皱起眉头。 作者有话要说:  亲妈吐血三千,抱住我家玄綦心疼三秒钟。   ☆、二 鸡鸣·汲水   <一>   十年后   京都   “大祭司今日便能到京城了吧?”   “城北的兄弟们是这么说的,不过也料不准,大祭司这次一走都有三年了……”   “也不知这十来年的老往外跑做些什么,也没见带了些什么回来。”   “这你都不知道?自然是给我们玄帝找帝后去了。”   “找了这么些年了还没找到?玄帝现在可都二十有六了,我们大邑难道没女子了不成?”   “玄帝的后嘛,自然是要找天下顶好的女子,我们这些个三妻四妾可还能花些银子娶了,玄帝这辈子可就只能有一个帝后,那可不是要找个十年二十年的。上个玄帝不也是三十好几了才立的后……”   “那是大祭司的马车……大祭司回来了!”   街上的人群在某一刻便忽然沸腾了,争相往路两边涌去,为着给本来就宽敞的大路再让出些地儿来。路边的小贩也都赶紧收拾了摊子,跟着人群一起在路两边跪下来,把视线落在平整的玄青色石板上,头与前面一人的足相平。   从城门一直到宫门的这条主干道,顿时便空荡得没了一丝声响,原先热闹的京城此刻只剩下一片冷寂与肃穆,只为了恭迎那人的归来。   远处传来了似有若无的铜铃声,却又好似是从每个街角巷口悠悠地钻出来的,每一下敲击都似乎能在耳边清晰地响起,滚动着坠到地上去。   粥白的晨雾先是被八只马蹄绞碎,马上护卫一身银甲红缨,微勒缰绳,之后是四个佩剑的锦衣侍卫,簇拥之中,那顶八人抬的暗红色轿子才终于是自玄青色石板之下缓缓现出。轿顶四角挂着约莫拳头大的的铜铃,成色古旧,声色清润,下头系了青玉和墨色的流苏,在风中极有节奏地轻轻晃动着,隐约伴着玉石的撞击声。   那暗红色轿子纹饰繁复,用料厚实,看来也是极重,可抬轿的八人却无半异色,连肩都不曾弯下一毫,同队伍里的每个人一样,都是落地无声,似缓实疾。   天地间唯一响起的,便是那飘飘缈缈虚虚实实的铜铃声,又或许还有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呼吸声。   路边的人都以一种极端虔诚的姿态匍匐着,除了脊背和后脑,便再也看不见其他,放眼望去,街道上拥挤地跪在一起的,竟不似人了,反像是一块块砌在地面上的青绿色的卵石,光滑圆润,没有棱角。   “停。”   那个声音在这样的氛围里并不显得突兀,不缓不急得一下便攥住了那疾行的队伍。   车内的人在此刻睁开了他的双眼,那副年轻的面容如旧,却又是清汤寡水一般无味的长相,平凡到让人在下一眼便能把他忘记,且是永远记不起来了。只是那眸子里的光,却似乎比十年前,更浑浊了些。   “大祭司有何吩咐。”轿边的随从轻叩了叩轿门,出声问道。他不至弱冠的年纪,一身青碧色锦袍,腰佩半掌大的红色玉环,乌发高束,容貌清秀,一身打扮竟似是哪家的少爷,不与寻常随从相像。   道路两边跪着的百姓是低着头的,此刻听了这动静也依旧是低着头,只是带了些不明所以和小心翼翼。   “周围可有生眉心朱砂痣的女子?”大祭司的视线落在眼前厚厚的暗红色轿帘上,上头是珠光缎面,银线滚边,一边伸手抚了抚自己的左胸口,平定下那怪异的些许悸动,出言道。语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   随从闻言并未生出任何惊疑,只是奉了命转过身来,对着下头的人道:“可有生眉心朱砂痣的女子?若是有,便抬起头来。”   人群里只有一片茫然的静默,没有人抬头,却也没有人窃窃私语。   白锦只蜷着身子,低头看自己满是污泥的手。这大祭司若还不走,她今日怕是讨不到午饭的钱了。   那随从看着无人应声,却是起了疑,大祭司何曾出过错?便又喊了一次:“可有生眉心朱砂痣的女子?若是有,便站出来。”   白锦皱了皱眉。   “大祭司,没有人应。”那随从这才死了心,侧身回话。   车内的人只是端坐着,也没有说些什么,阖了眼似是闭目养神。过了三息,伸手掀开右侧的小帘,探身向外看了一眼,转而便再次放下,道:“那第三排的乞儿,让她抬起头来,我有话要问。”   随从应了,心念着那乞儿竟大胆至此,连大祭司的话都敢不听,便不免生了些恼怒,上前两步道:“那乞儿,你抬起头来,大祭司有话要问。”却见那乞儿一身不黑不青的破烂衣裳,糟乱着一头用木条固定在脑后的头发,依旧是垂着头不为所动的模样,这才大声地喊了句:“说你呢,第三排的那乞儿,你抬起头来!”   边上跪着的人忍不住偏了视线,想要寻找第三排的乞儿是何人。   白锦这才觉着那随从大抵是在叫她了,便直起身来跪着,依旧低垂着头,手在看不见的地儿轻轻揉着膝盖。   随从这才见到了白锦的大半面容,便更觉得不堪,忍不住侧过了身,那张尖尖的脸上满是黑糊糊的不知什么东西,连五官都看不清楚,只能看到一双在这样瘦小的脸上显得格外大的眼睛,里头闪烁着令人看了头皮发麻的亮芒,那是乞儿特有的目光。   众人见他直起了身子,却又更加纳闷,这街口的乞儿也算是京都里的老熟人了,永远蓬头垢面的看不清长相,馒头铺子里卖不完扔了的馒头就属他抢的最快,整日是和群老乞丐一同厮混的,怎么看也是个一塌糊涂的半大小子,何时又成了眉心生有朱砂痣的女子?   不过心中虽是腹诽着,却也无人出声。   “她可有个弟弟?”大祭司在车内轻声开口。   “你可有个弟弟?”随从的目光并不在白锦身上,而是盯了随便哪个地方,一边问道。   “死了。”白锦看着自己满是油污的袖口,低着嗓子开口应了声。心下却是急了,也只求这大祭司放她一马,若是今后真被发现了是个女子,她也怕是活不成了。   车内的人又是说了句什么,外头的人听不清,只让那随从转述道:“什么时候?如何死的?”   “三四年前,病死的。”白锦只含糊地回答,这乞丐帮子里,死了个乞儿就死了,谁会管他什么时候死的,害什么病死的。说起来是个弟弟,可要抢半块油豆腐的时候,一拳一腿打的可比谁都凶。   “可记得他什么模样?”随从把话传到大祭司耳中,复问。   白锦听言也只是摇摇头,她现在连自己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谁还记个死人的脸?只是心下已经有些不耐烦,这腿也跪麻了腰也趴酸了,若是给些铜子还好说,这张着嘴巴干问能抵什么饱饭吃。   “大祭司,她说不记得了。”随从飞快地瞟了白锦一眼,转身对着轿子开口,只是也有些烦躁起来,这些整日在京都流窜的乞子就是些个又臭又硬的石头,生生坏了京都的地儿不说,还哄闹混乱得烦人,赶都赶不走。仔细看起来,又有几个是真的缺胳膊少腿的?不过是骨子里贱命犯懒,不肯做事罢了。   “你多大年纪了?”可大祭司似乎并不厌烦,又是让他转述道。   白锦是真的想了很久,好容易才勉强地报了几个数字:“十七八岁吧。”   轿内的那人的手指在腿上轻轻叩了叩,动作之间竟带着轻颤,虽说这些答话模棱两可的,可这如出一辙的萦绕日夜的气息总归错不了,他一路跋涉寻了十年,算算日子已是年寿将尽,这怕是最后的希望,也便下定了决心,出言吩咐:“带回去。”   等白锦被两个锦衣侍卫架着扔到马上的时候,都有些不清不楚这皇宫里的人到底阴阳怪气的要做些什么,只是身子倒挂着在马肚子边上晃来晃去的几乎要把空空如也的胃里的酸水给吐出来。   糊涂之间,后边的人群已经三三两两地爬起身子来,跪得连腿都发抖了,只是有几个穿的破烂不堪的乞丐竟跟着队伍在后头跑,一边在嘴里大声喊着:   “白兄弟……不,是白姑娘,今后入了宫发达了,可别忘了我们东巷的兄弟们——”   “还有西街的兄弟们,也都仰仗大人您了——”   白锦默默地缩了缩头,只听了那几人的声音,她便觉得万分恶心,此刻反倒觉得那大祭司真是慧眼识珠,把她扔进宫里,再不济也能扫扫地擦擦桌子给口饭吃吧……   她忽然觉得自己应当是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了,虽然……有些不恰当。   <二>   “白姑娘,身子要挺起来,不要老驼着背,本来小胸脯就发育的不好,这下连一星半点都没了。”约莫四十岁上下的嬷嬷一手插着腰,一手拿着松木制的扁长棍戳面前那女子弯着的脊背。   白锦被冷不丁这么一戳,倒是一个激灵直起了背,却不由地暗自撇了撇嘴。此刻她就这么干站着,背要直,胸要挺,小腹和下巴要微缩,去训练什么乱七八糟的仪容体态。   她进这皇宫也有约莫十天半个月的日子了,却出乎她意料的什么都没干,只是整日学什么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虽说日子过得苦巴巴的没有一点滋味儿,可好在这皇宫里的伙食一点没亏待她,一天三顿下午有点心晚上有宵夜的,能把她往死了撑,这一天一天的就把这十七年里少掉的肉给补了回来。   至于那些花里胡哨的衣服饰品她倒是看也看不懂,只是撑着手撑着脚每日让丫鬟们给换上。有时候她自己看看镜子,也会认不出这镜子里的人到底是个谁。   她可还记得她到这宫里的第一件事儿,就是被一群小丫鬟们捂着鼻子扒了衣裳扔进浴桶里涮,等到香胰子换了第二块,乌黑的洗澡水换到了第三桶,她才算是被洗出了皮的颜色。那日那些丫鬟们漆黑的面色让她现在想来都有些羞愧。   只是等她洗下了刻意涂在脸上身上的黑泥,洗去了那些腐烂和污浊的气味之后,她才第一次端端正正地看到了自己的面目。   那可真是个骨瘦如柴面色蜡黄头发干枯的丑样子,白锦刚看到的时候都被自己吓了一跳,原先酝酿的洗个澡就美若天仙的幻想顿时被打破。   不过现在倒是好了许多,饭吃饱了营养跟得上了,人自然也褪去了那副病怏怏的倒霉样子。白锦本来就生的黛眉杏眼,秀唇琼鼻,尤其是眉间的一点朱砂痣,生生把她同凡尘俗物拉开了距离,看一眼便是眼波流转艳光四射的,不然也不必故意遮住自己的面貌扮作男人才敢在大街小巷里流窜了。   不过她至今都不知道那大祭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皇宫大是大,可有将近一半的宫殿是空着上了锁的,宫里除了侍卫宫女和那些长留在宫里的臣子便再无其它人,大邑的帝自古以来都是只准一后不准三宫六院的,而下人多半也都是伺候各自的主子,并没有所谓皇帝的寝宫,甚至没有人会提起这大邑的玄帝。   好像这整座皇宫,都是个摆设,这玄帝,只是个虚名,并无其人。   白锦每每想到这里便觉得心下泛起一阵凉意,没有皇帝的皇宫,岂不太过诡异?不过倒也觉得和自己无关,整日吃饱睡饱了再说,有机会也偷点银子藏起来,到时候若是被扔出了宫,好歹也能活上些日子。   “白姑娘,时间到了,该去练字了,昨儿让你背的诗词,你可都记下了?今日要默出来给张先生看的。”那嬷嬷收回了戒尺,看着白锦勉强能看的过去了的站姿这才开口道,只是说出来的话依旧让她苦了脸色。   白锦松了松脊骨和肩膀,灰头土脸地跟上那嬷嬷的步子……   <三>   白锦对那上头坐着的人磕了三个头,也分不清是真心还是假意,不过这两个月来过着的舒服日子,的确是拜他所赐。   “抬起头。”大祭司的面目依旧是平淡得没有分毫颜色,一身的暗红衣裳微勾上墨色的花纹。   白锦便顺从地抬起头来,微含下巴,能看清敛着的眸子和秀气的鼻梁,其中姿态端重矜雅,已再不似从前,而那张脸,也是出落得犹如夕色芙蓉,漾着微微的艳。   大祭司的视线只落在那颗朱砂痣之上,呼吸无法控制地急了急,良久,才缓慢地开口,声音低哑:“两月前将你带回宫来,是有一事所需,如今学好了规矩,便随我来。”说罢,也不等白锦应声,便径自起身向外走去。   白锦面色依旧,动作不乱,便也盈盈起身跟在他身后。   “在皇宫里带了两月,却不见玄帝,可是好奇他身在何处?”大祭司的脚步不快,只是像散步一般闲懒地往前走,从一道道精妙曲折的回廊之中穿过,拨开一幕幕虽已入秋却温养得极好的花香,一直向皇宫的深处而去。一话问出,竟像是窥探出了白锦心中所想。“玄帝的寝宫不在这皇宫之中,而是在九峰山巅……大邑知道此事的人,不超过一手之数。”   白锦的步子不由地乱了乱,九峰山?玄帝住在九峰山?   她将惊愕的视线缓缓上移,最后落在远方。   那里屹立着大邑最高的山峰,恰好贴在皇宫后首。山峰只有一脉,高达一千五百丈,陡峭奇诡,只像是从地底下直直戳出来的一般,一直戳到了缭绕的云海之中。那样狰狞的陡崖,生生把天地割为两半,一半是人间烟火,一半是万籁俱寂。   纵然是离京都八百里,只要抬眸远眺,也依旧能看到那座云雾浩渺的山,大邑的圣山。   那住在九峰山巅的人,还是人吗……   白锦没由来的一阵恐惧,这大祭司说的话自然不会有假,可她不过是一介伶仃乞儿,从上到下一无是处,现下却身涉皇宫,从大祭司口中知悉隐秘,她如何配?那配让她知道这样欺瞒天下的秘辛的事,又到底是什么……   只是不管是什么,她都似乎只有一条路,早些带着秘密死,或是晚些守着秘密死。   她……到底要做什么?   白锦的呼吸一滞,视线正巧对上了大祭司的那双眸子,便似是混沌的一片四海,让人无法捉摸。   大祭司只微微一笑,却在那张脸上显得万分不自然,道:“你慌什么……只是打算让你上山伺候玄帝。玄帝他……小在储君之时便一人在冰殿活了二十年,即位之后又孤身在山巅待了六年,该是时候找个人陪他了……”   白锦听了这话只想笑掉大牙,回想起那日所谓的眉心朱砂痣,怕才是真正的目的,便道:“区区贱民,何足伺候玄帝?”   大祭司又是凉凉地笑了笑,脚下的步子不停,又穿过一道精细雪白的月亮门,经过一处假山碧池,将白锦向九峰山一步步引去,嘴上道:“我亲自挑的人,还能看错不成。你不必多想,只需尽心伺候玄帝,他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京都里做乞儿的日子,难道会比现在好?”   白锦纵是愚钝,也能明显地听出其中的威胁意味,心下万般思绪,反倒想了明白。她自打小便是贱命一条,颠沛流离苟且偷生,现在锦衣玉食的有何不好?如今只说穿了个伺候,自然也就是照做,想来能活多久便活多久,今后的事,谁又说的准……   眼前只眼花缭乱了一片,转眼便发觉自己已然站在生了绿的青铜宫门之后,面前正对的,是那座望之生畏的山,九峰山。   九峰山的山脚自然还只是秋日的景象,并不是远看起来的天寒地冻,那条窄窄的道路只在山脚露出一截,便飞快地隐没在大片的幽绿之中,伴着虫鸣鸟叫和草木的芬芳,白锦的心绪也在这一片绿意盎然中沉淀下来,生了些许轻松。   多不过就是一死,她何曾怕过。   “山上只有一条路,一直往上走,不要回头。”大祭司的嗓音似乎已经飘了很远,带着嗡嗡诵念的振动。   白锦提步,迈上了那阶石板。   不要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  这本书的字数会有很大的改变,一章五千字。所以用料很足啊= = 然后希望大家可以多多评论,我会很认真地去看。   ☆、三 平旦·生根   <一>   九峰山的山路自然是万分难走的,才不过多时,原先本就不算周整的石阶便断了,改用木板潦草地铺在地上,因为时日长久的缘故已经软化腐朽,这般看来,那山底下的石阶好像只是个用来看的摆设。   白锦走这山路走得跌跌撞撞,不过好在两边的景致还算不错,走走歇歇也还能坚持下去。只是她倒想不明白了,这显然是一天一夜都爬不到顶的山,且不说她身上什么吃食都没带,就是还不知山里有没有什么毒虫猛兽,那大祭司也不怕她还没到山顶就半途夭亡,就不能耗费些内力把她送上山么……   白锦一面腹诽着,一面从草丛里捡了根长棍出来,作拐杖撑着自己走。   现下太阳已是高悬,再有二三个时辰便要入暮,夜里猛兽是要出来猎食的,她自然也是要抓紧时间向上走,离那雪峰越近草木越少,活物自然也越少,免得真给山虎生吞了。   只是肚子已经开始不争气地发出声音。   白锦只低着头往上爬,上头的道路越发得狭窄,不仔细看几乎难以辨认,然后她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木板消失在泥土之中,后头是只有四脚并拢一般宽的泥路,两边生着及腰的杂草,虽已经开始现出秋日的枯黄来,可依旧能把白锦埋没在里头。   白锦的小腿只觉得抽筋似地酸痛,每迈一步都颤巍巍地发抖,好似下一秒便要软了倒下来。也不知道那玄帝到底是何方神圣,好好的皇宫不住非要到九峰山顶上来,真是累死她了,白锦只能靠着胡思乱想分散些注意力,脑海里渐渐浮现出须发皆白的老者形象,虽说那玄帝只有二十六岁,可任谁也没仔细看过,指不定就是未老先衰的太白金星的模样。   白锦只走得日暮西沉,晕晕乎乎地不知道走到哪儿了,稍稍一抬起头来,便觉得头晕眼花要昏死过去,汗流进了眼睛酸得她直掉眼泪,看看周遭的植被,已经再无什么高大的绿树,连之前丛生的黑麦草都少得可怜,地皮也都是些坑坑洼洼模样,俨然是荒凉一片了。   她这才觉得累的不行,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着粗粒的沙石便坐了下来,若不是怕乱了发髻或是睡过去,她甚至还想躺下来。就正是她又累又饿的时候,此刻山上的秋风一吹,顿时便把先前爬山闷出的燥热吹得一干二净,衣裳穿的仍是山下的厚度,白锦顿时便哆嗦着清醒了不少。   几乎是爬着滚着才站起了身,白锦拾回那根底下已经撑得碎裂开来的木棍,摇摇晃晃地找了个方向走去。这个时候已经不用看路了,只需要朝着高处爬便是。况且,她也只是想让自己动起来暖暖身子,若是一直呆在原地,怕先是要被冻死的。   等太阳彻底沉下了山,山上就在一刹之间熄灭了一切光芒,除了夜风穿过旷野的哭嚎便再无其他声响。白锦抬头看看山顶,只觉得看起来已经很近了,近得能让她感受到冰雪折射出的一丝光芒落在她身上泛起的寒意。可等她再看看四周,却只是漆黑一片,只能摸索着往前走,远到无法到达。   白锦冷得连牙齿都开始打颤,发出“咯啦咯啦”的细碎响声,还没等落到耳朵里就被寒风冻死了,丢失在身后,她只能凭着本能朝着高处走。   等到她从冻僵的脸上摸下第一片雪花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九峰山,比她想象的要冷。尚未到山顶便能下起雪来,那山顶,又是如何的死寂呢……   白锦第一次有那种又苦又涩卡在喉咙里的感觉,也不知是被山顶的幽寂吓怕了,还是被这渐渐纷扬落下的雪冻傻了。只是夜风吹得更冽,裹挟着雪花砸到她脸上来,白锦没什么知觉的脸竟还能感受到刀割一般的剧痛,好像面皮都要被割碎了扯下来。   她觉得自己好像走不到山顶了,脚已经冻僵了,可四周是一片风雪荒芜,好像她晕眩着也就是一片刚落下来的雪花,要永远沉睡在这里,被无数的雪花堆垒在一起,一起化成坚冰。她从一开始就注定是无法依靠别人的人,现下亦是。只是那大祭司也真是乌漆墨黑的心肠,还白费她心惊胆战了许久,现在连山顶都上不去就要死在这里,还谈什么秘密不秘密的,真是作弄得她好惨……   她开始在死前费力地去想这阵子都吃过些什么,吃了好几头整只的烤鸭,吃了好几盆红艳艳的猪肘子,吃了薄薄的不够塞牙缝的牛肉片,吃了厚厚的满是瘦肉馅的烤饼,吃了甜腻腻的燕窝,吃了手指大的糕点,吃了南园的瓜果,吃了西莱的蜜饯,还尝了一点儿不烈的御酒……   白锦想了这些,觉得这俩月活得还不算荒废了……   她轻轻地闭上眼睛。   只是在前一秒,那黑暗之中的白雪却被搅乱,一阵明灭之后,现出一个人来。   那人的身形很高,却透露出些许飘摇单薄的意味,一步之后,便径直到了白锦面前,伸手展开墨色的狐裘,自后将她包在里面,恰好赶在她失了平衡跌倒的前一刻。   修长莹白的手指在墨色锦带之中穿梭两下,便替她打好了一个结,旋即伸手将后头的帽子掀上盖住白锦的头,把她结结实实地裹在狐裘里头。指尖漾起了些许柔和的光芒,点在白锦的颈侧,稍稍渡了些内力过去帮她恢复体温。   做完这一切之后,那人才微微俯下身,将白锦打横抱起,往山上而去。   白锦只觉得浑身暖融融的,先前的枯亡凋零之意一刹便消失无踪,似乎又活了过来,转头往里蹭了蹭,鼻尖似乎触到了一个什么东西,分明是不冷的,却又带着凛冽的寒气和奇特的幽香,好似是浸了草木的山泉水。   白锦浑身上下的酸胀都消失不见,只剩下昏沉的疲惫,挣扎着在睡意席卷之前抬头看了看面前的那人,却也只在眼底烙下一个下巴优美精致的弧度和半点水色的唇,只是那种沁凉入肺的气息,却直直地浸到了她心下。   <二>   次日   白锦是在一间窄小的房内醒来的,她爬起来裹着那件狐裘呆坐了很久才勉强想起来昨夜是有个人救了她,不用猜是谁,她大抵也知道会是这传说中的玄帝,当即便有了对救命恩人的感激。   只是奇怪的是这应当是在山顶了,可她躺在这里一动不动竟一点也不觉得冷,反而觉得身下暖融融地,便俯下身子倒挂着头去看下面,这床的高度看起来应该是个炕,只是下头却被砌实了,平平整整的一面青砖,白锦伸手摸了摸,是热乎的。   白锦不免在心底里赞叹,这玄帝没想到还挺体贴,至少比那不要人命的大祭司好多了。只是昨夜黑灯瞎火的没有看清,到底也不知这玄帝生了副什么模样,只给她留下了个凉飕飕的下巴。可世人虽没见过也谣传他生得宛若仙人,这下仙人近在咫尺,白锦便有些激动了,赶忙翻身下炕来要洗漱。   只是她环视了一圈之后,却没发现任何类似梳妆台的东西,屋内没有桌子椅子或是柜子,只在门边摆了个三层的木架,上头放了些洗漱用具。   白锦咋舌,虽说山顶是鸟不生蛋的地儿,可毕竟是皇帝的寝宫,一间屋子竟能落魄至此,那玄帝也不管管?只碎碎念了两句,伸手去拿那面盆。这屋子看起来便是长久没人住的,可不知是不是山顶冰天雪地的没什么灰尘,那厚重的乌金面盆拿在手上一看竟干净的很。   见着四下没什么水,白锦便把门开了一条缝,伸手用铜樽舀起门前的积雪,倒进盆里。只是这一条缝却也不得了,冷风能把她的牙都灌磕巴了,抬眸一看,四面全是白茫茫的一片,雪依旧下着。   把盆装了半满白锦便飞快地收了手,紧紧地阖上门,旋即将铜盆放在炕上,用热气融化雪水,趁着空档又解开发髻重新梳了梳头发,随手用带子挽在脑后。   等梳洗完毕神清气爽了之后,白锦才提了门边的伞,紧了紧那件狐裘向外走去。昨日走了一天的山路,现在她的肚子早就饿扁了贴到脊梁骨上去了,便只能先去找那玄帝讨口饭吃。   从远处看这山巅便只有云雾浩渺,顶峰在那卷云层之上露出一点尖尖,可真正站上去了,倒也不觉得小。只是白锦出了先前呆过的屋子之后,四周除了边上两三间低矮的小屋之外就再无其他,小屋都是用厚重的黑石牢固地砌起来,大半都被埋在雪里,虽然看起来坚固,可也依旧是寒酸得让人牙颤。   白锦偏头想想山脚下那座宏伟华美的宫殿,想想里头的亭台楼阁雕栏玉砌,想想里头的假山怪石奇花异草,再看看眼前茫茫然的白雪,只觉得那玄帝坐拥了江山也享受不到富贵荣华,只能在这寂地里不见天日,那还有什么意思……   白锦也只随意扫了两眼,便抬步要去找她现在的主子,还没等她大着胆子去敲另外两间屋的房门,她便停下了手。因为那道在白雪中明明灭灭的修长身影正背对着她,只一身玄青色深衣,衣袂被风鼓得猎猎作响,独拥了这苦寒,立在不远处的悬崖边上。看样子像是了许久,因为那如墨的青丝之上,纵是在这样的风中,也已然爬满了白雪。   而那崖巅是直直地劈下的,没有任何坡度,那人好似随便一个不留神,就能飘然而逝。白锦看得心惊肉跳,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用力地捏着伞冒着风雪向那人走去。   地上的新雪已经积了没足的厚度,白锦的每一步都深深地埋在雪里,在银白之上烙下一道道痕迹,风雪夹杂着吹过,一时间竟吹不散。   不过等她走到玄綦身后约一尺距离的时候,才知道这人为何吃饱了没事干硬是要站在这地儿吹冷风。   九峰山是很高很直的,很清很苦的,所以从山巅向下看时没有任何遮挡物,若说有,也只是的软绵绵看上去便让人心生好感的浮云。   山脚是黄琉璃瓦红朱砂墙的大邑皇宫,一叠一叠地占了百里地,布局精密错落有致。玄色宫城外便是京都,青墙黑瓦坐落如棋盘,门楣集市聚集成游龙,期间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巷陌纵横,市井熙攘。虽还是初晨便已然开始热闹起来,伴着一户户人家袅袅升起的炊烟,和着远方地平线上逐渐显露的霞光,俨然一副盛世之状。   京都外,便是青山秀水的郊野,还有紧挨着流过的邑城河,宽广平静的河上沿岸停靠着商船,此刻没有扬帆,却也是千桅万索好不壮观,再往外,便又是好几座城池,还能隐约看出绵延几十里的城墙和护城河的形状,再向外些,便只能见到星星点点的墨色,亦或是起伏的山脉,更往外些,便似乎是浸了融雪的山水画,浩淼成一长片的水墨色……   这才是大邑的万里江山。   所以在八百里之外回望九峰山的行者,是否会知道,在九峰山巅,还有个遥望八百里的君主?   所以这大邑的千万子民,是否会知道,守着他们的人,是一天一天的孑然独立,守在离他们一千五百丈的冰雪中?   白锦此生从未走出过京都,现下自然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可见到了,却也只能呼吸一滞,为这壮美江山震撼,可震撼之下,却也蔓延爬上深深的无力与孤寂。   这山巅飞舞纷乱的雪,只在山巅下着,竟不是同一个季节地活在同一个世界。   白锦轻轻地上前一步,踮起脚来给那人撑伞,一边伸手掸去他衣上的风雪,却发现那人穿得极薄。这样的雪天,竟冻不死么……   玄綦早便知身后站着个人,却依旧被白锦的动作吓了一跳,微微躲开她的动作,转过身来低头看她。   白锦这才清晰地看到了玄綦的面容,忍不住一个晃神。   那人的肤色极白,像是常年不见光的样子,几乎要和雪融为一体。而脸面上的五官也像是冰雕的一般,鼻骨挺拔,俊美得异常,并不过分凌冽也不过分柔和,又搭上这样毫无起伏的神情,便更不像是个活物。而浑身散发着的气息,也不知是不是在山巅久了,竟也同冰雪一般冷得刺骨,寒得生畏。   可那人的眸子才是最醒目的,是一种澄澈纯粹的湛蓝色,比大晴的蓝天都要干净三分,加上好看的形状和浓密纤长的黑睫,便更似是瓷器一般精致易碎。而靠近眼角的下睫处,有一滴墨色的泪痣,生生带了三分茫然,三分脆弱。   说起来这玄帝已经二十有六也算快步入而立,可面目却似乎在这山巅冻结了一般,依旧是个朗朗少年。   白锦平生都没见过这样的面貌,更没想过这大邑的君主会是这般长相。   湛蓝的眸子和泪痣……   为何主宰江山的君王,生了这副孱弱精细的面貌,让人看一眼便觉得心里发酸?   只是那人在长睫轻颤之下,带了几分慌乱。   眉心的朱砂痣……禁忌之体……玄、絮。   这是另一个么,他所谓的救赎?   两人就这般无言地对视了良久。   终究还是白锦在那人太过冰凉坦荡的目光之前败下阵来,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得自己不论说些什么在这人面前定都愚钝得像只刚生出来的猿猴,而她的手依旧举着,固执地给他打着伞。   玄綦这才注意到了白锦微微发颤的足尖,伸出手来无言地接过她手中的伞柄,却似乎是被上面的余温烫到了,微不可见地将手向上移了移,握在伞柄中部。   白锦看到他的动作,这才想起来眼前的人是她贴心的救命恩人,便有了些胆子,想起之前要来找他的真正目的,开口道:“我饿了,你有吃的吗?”白锦小心地说完这句话,抬眸看了看四周,便见着周遭依旧寒气弥漫白雪皑皑,也有些心惊胆战。   玄綦只是看了她一眼,依旧没什么表情,转而撑着伞提步向内走去。却也刻意放缓了脚步,让白锦跟在他身边站在伞下。   白锦努力地在这样的雪地里跟着如履平地的那人走着,脑海中挖空心思地要和她的主子讲讲话拉近拉近关系,看她这主子也不像是个平易近人的货色,若是伺候不好落了罪也就糟了。便道:“我叫白锦,是大祭司让我上山来照顾你的,你今后要有什么吩咐,就尽管告诉我,我一定把你照顾的好好的……山顶上着么冷,我看你怎么就穿了这么一点,就算有内力,要是冻坏了身子骨也不好……”   就在她絮絮叨叨的时候,她身边的人却依旧是不发一言兀自朝前走,好似听不见一般,可是白锦细想,她方才说要吃饭的时候,他也是听得见的啊,便小心地张口问:“你是……不能讲话吗?”   玄綦闻言只是看了她一眼,也不知是什么意味。   白锦收到那凉飕飕的视线几乎要吓得尿裤子,这才发觉自己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便道:“那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直呼‘你’太冒犯了,叫玄帝又显老。”白锦也不知是不是逃到了山顶没人管教了,先前的仪态礼数早不知丢到哪里去,说出的话又开始粗俗起来。   那人沉默了良久,这才终于是勉强地开口回答:“玄綦。”   ☆、四 破晓·抽芽   山巅周围的景致都是一样的,因而白锦只走了几步便花了眼分不清方向,便盯着那人玄青色衣袍上的锦纹,紧紧地跟着。   不多时,玄綦已带着白锦绕过一座冰丘,到了另一侧悬崖。   白锦的眼中这才看到了除白雪以外的东西,在峭壁向外凌空的地方,修了个约一丈长一丈宽的铁台,却只有四周不足两尺的一圈,中间空着,往下便让人看得头昏眼花,正上方铸着只巨大的铁轮,向下拉了八根比拇指还要粗几倍的钢索,似乎一直通到悬崖底下。这侧崖比先前的还要陡些,山势非但不是上小下大,反而倒了过来成上大下小的漏斗状,铁台只一端连着峭壁,看起来颇为吓人。   玄綦自然是不觉有异,带着白锦直直地登上铁台。   铁台四周的道本就不宽,一人走过还算宽裕,两人便有些拥挤了,白锦这会儿走在外侧,只觉得底下的风都似乎能簌簌地向上灌进来,吹得她脚都抖了。咬了牙不敢低头,白锦只能小心地抓住那人的衣袖,闭着眼睛跟他走。   玄綦这才发觉白锦的面色泛起了白,垂眸看她抓住的自己的衣袖,眼里似乎带了些为难。片刻后,伸手拉开她拽着的袖子,在她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俯身将她抱到里面一侧,这才换了只袖子让她拉着。   白锦先是手上一松,转而便蓦地腾空,吓得她一声尖叫,以为自己已经掉下去了,睁开眼来才发现自己站的好好的,而那双湛蓝的眸子正低垂着看她,眼里没什么感情,却分明让白锦觉得有些无奈好笑的意味。白锦这才讪讪地一笑,心念她这主子看起来弱不禁风没两三两肉的,没想到抱起人来力气还挺大。   那人只看了她一眼便又侧过身去,扳起一边卡着的横杠,只听一声轻响,那铁轮便开始轰隆轰隆地转动起来,卷动着八根钢索,隐约是要将什么东西吊起来。   白锦看了不免暗自咋舌,原来这东西是着么玩的,怕也是耗费了不少财力,恐怕这山上最为值钱的也就只有这台机械了。只是这山上的物资若都是这么吊上来送下去的,不知这一千五百丈的崖顶,这么慢悠悠地转要转到什么时候。   玄綦这才难得一闻地主动开口,声音好听得似是松林的清泉水,清润沁凉,道:“饭食会在早中晚从这里送上来,若是有什么想要的,写张纸条,每日午时放下去,未时收上来。”   白锦慌忙不迭地点头,她早便有些担心了,这次一穷二白地上山来,根本没带换洗的衣物,若是直接向玄綦开口,她怎么好意思讲出亵衣亵裤之类的东西……白锦看看周围的悬崖峭壁,觉得自己现下还真是活得与世隔绝,也不知面前这人是怎么熬过来的,她若是真要一个人呆在这种地方,怕是早就疯了。   不过此刻那铁轮依旧转得慢慢吞吞,白锦觉得两人干等着也颇有些奇怪,便开口问:“你……呃玄綦,你平日真的从不下山吗?”   玄綦只答:“三日下山一次,要上朝。”   “那你平日不是要……要批奏折吧?”白锦对在山顶上独自活了六年的人的日常还是颇有些好奇的。   “会放上来,处理完了再放下去。”玄綦的眉目冷淡,一边伸手指指这正在缓慢上升的钢索。   “那不是国家机密么,放在这个东西上太草率了些吧……”白锦依旧是有说不完的话,道:“若是有人来劫走了怎么办?”不过等她说完之后便也觉得问题太过愚蠢,穷山恶水的谁闲着没事干要来劫持?况且,怕也没人知道皇帝住在山顶上。   玄綦觉得自己今日说的话怕是比这六年来都要多了,可却依旧耐着性子答道:“底下守着的人是国卿,所有东西都是他来接手。”   白锦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么大个官来给这皇帝守着做个管家婆?只是她还想要些衣物若是被看见了不是要丢死人……白锦想了想倒也不怕,反正谁也不认识谁。便又开口道:“玄綦,那你为什么一定要住在山顶上?”这问题可是她昨日爬山的时候一直想一直想的,却想破头也没想出来。   这句话一问出来,倒是再没了任何回应,眼前的那人像是没听到一般,把冰蓝的目光放在那中空的位置,静静地等着。而他的玄青色袖口,依旧被白锦捏在手心。   白锦暗自撇了撇嘴,也知这是不能再提的话头了,不过她这主子还是蛮好说话的,问什么答什么,说错了话也不如何生气。   只又过了十来息,便有着巨大的台子被钢索拉着升上来,上头倒扣着等大的铜盖,把东西都护在里头。那台子的做工也不如何精细,反倒说得上粗糙,像是炼出的钢铁定了型淬了遍火就搬上来用了一般,乌黑的材质浑厚沉重,连一星光彩都无。只是白锦的目光在落到那铜盖之上后便黏住了一般再也不肯离开,她从昨日上午吃了一顿便一直饿到现在,别说是想什么山珍海味,现在就是咸菜馒头她都能吃得满脸油水。   那台子的大小刚好把中空的位置补满,现下看起来倒不再危险了,可白锦虽是馋得想揭开那铜盖子,却碍于主子在眼前不敢太过放肆,只站在那儿抬头,眼巴巴地看着玄綦。   玄綦从台子中部取出了两张木凳放在两边,伸手示意白锦坐下,转而揭开那铜盖子,显然也是默许了白锦能和他一同用膳,那动作流畅得体,和白锦一比简直没法比。   白锦现下也不再去看玄綦了,只是赶忙坐下,瞪着那双贼亮的眼在桌上扫视了一圈。   怕这山顶上唯一和山下皇宫里一样精细的便是饭食了,上头吃食放得满满当当,光是主食便有近十种,还有些在白锦看来好得不得了的大鱼大肉,以及体贴地放在小篮子里随时可以拿走享用的瓜果和零嘴,虽然玄綦一次都没拿走过。   玄綦侧目看了看白锦此刻红光满面的脸蛋,只一下便收回了目光落座,面上依旧是那般清清淡淡,只是心下不免有些奇怪,不过是一顿饭,怎么能让人高兴成这样。却也没说什么,从一边取过筷箸递给她,自己随手拿过一碗稀粥握着勺子喝起来。   白锦接过筷箸,含糊地道了声谢,在玄綦这般有礼的招待下,早忘了曾经学过的什么奴才不得同主子平坐,奴才不得同主子共食……   只是她看着玄綦喝粥的姿势实在好看,那莹白的手指捏着玉勺,竟比玉勺还通透细腻几分,长睫微敛之下遮住了夺目的眸色,便少了些冷冽,弧度好看的双唇此刻沾了些粥水,更是泛起一片濛濛的诱人的光泽,还有下巴和脖颈的弧度……白锦咽了咽口水,也伸手取来一碗粥。   可等她狼吞虎咽地喝下第一口的时候,只觉得好像吞了块冰到肚子里,冷得牙齿都发麻了。仔细想想也不奇怪,这桌早膳跋山涉水一千五百丈,纵是有铜盖子盖着,也只是让这稀粥没有结冰,此刻放到面前喝到肚子里,早已经是凉飕飕的吓人。   白锦觉得自己的胃里一阵抽搐,都似乎要被冻成一团,抬头看看作俑者,她那主子依旧是仪态端庄秀色可餐地垂头喝着雪白雪白的粥。   白锦放弃了面前的粥,再去吃那蒸饺,可那饺子也是中看不中吃,晶莹剔透美丽的很,可吃到嘴里也就差结了冰,在寒冷之中索然无味。白锦这才放弃吃这桌寒食,抬头问她主子:“玄綦……你都不觉得冰吗?”只期盼着他想出个法子来。   玄綦拿着玉勺的动作顿了顿,抬起头来,微微抿了抿唇,一张脸本就是僵硬的,此刻也看不出什么来,只片刻后就放下了勺子,开口问:“你要吃什么?”   白锦哭着张脸,道:“我什么都想吃,可什么都吃不了啊……”她听玄綦从始至终都回避诸如“为什么住在山顶”“为什么不怕冷”“为什么感觉不到冷”之类的话题,便也聪明地不再发问,因为不管为什么,都跟她没什么关系吧,她只需要把头缩起来,安安分分地活着就好了。   玄綦抬手,露出一截隐在袖下的手腕,手腕的弧度和形状都修长精美,指尖在桌上轻叩三下,转而又低下头安心地喝他冷冰冰的粥。   离白锦最近的几样吃食之上,开始缓缓冒出热气来,并伴随着一阵诱人的香味,那些食物这才像是活过来了一样,重新有了生机。渐渐地,就似乎是以白锦为中心,边上的碗碟之中开始不断地吐出白气,甚至有羹汤开始“咕嘟咕嘟”地冒出气泡,整张桌子都被裹挟在一整片食物温暖的氤氲中。只是除了那碗白粥,除了玄綦。   白锦在心下啧啧赞叹,这内力可真是个好东西,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嘴上赶忙道了声谢,趁着这些东西在天寒地冻之中还没有再次凉掉之前,打算飞快地解决它们。   “不用急,吃掉之前会一直热着。”也不知玄綦是不是看她吃馒头吃得太过艰难,就差一点要噎岔气,便在一边轻声开口提醒,这句话在白锦的耳朵里听来,简直熨帖得像是冬天里的火炉。   她这才稍稍收敛了自己的吃相,开始小口小口地进食,此刻有了闲暇看看四周的景致,竟觉得这山崖奇绝险绝,在白雪的映衬之下尤其挺拔壮丽,而远处的地面也是星罗棋布山长水阔一派生机。头顶不远处碧蓝的天平铺向远方,在另一处天际之下逐渐有着一轮明亮的火红的朝阳升起,携卷的朝霞以其为中心艳丽地散开,染红了一方天空的游云,一时间气象万千瑰丽非凡。   白锦斜了眼偷偷看向那人,他依旧是那副美好的相貌,虽仍旧是没有生气,却也跟着她一起转头看向日出,朝阳在他面上柔和地涂上一层暖色,连带着在他眼底染上,水蓝和金色辉映之下,那人似乎消融了寒冰,变得明媚起来,连那颗凄苦的泪痣,都只剩下恬静艳丽。白锦一时间,竟然觉得心中满满当当的,不是平日吃撑了的满当,而是那种时光暂驻,身侧相伴,岁月静好,雪落白头的满当。   第一次,白锦觉得九峰山巅的雪很美,九峰山巅的日出很美,九峰山巅的那人……更是美得不真切。   就在她晃神之际,面前的人却好似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已经慢条斯理地喝完了粥,赏完了日出,毫无眷恋的,起身便要走。   “你去哪儿?”白锦也不知为何心下就是一急,出言问道。   “处理公务。”那人缓了步子,转头忘了一眼白锦,又开口:“你慢慢来,不必慌张。只是用完膳后记得把台子降下去。”说着便指了指方才的那根横杆。   “你等我一下,就一下。”白锦更是急了,对着玄綦道。倒也不是打通了任督二脉不再想吃饭,也不是因为玄綦的美色就爱上了他要粘着不放,而是这山巅十八弯,冰雪白茫茫,她早就已经不记得路,若是跟丢了玄綦,怕要冻死在这里。   白锦嘴上是这么说,手上的动作也极快,显然是放不下这桌吃食,嘴里一边塞着蒸糕一边把些没有汤水的糕饼包在帕子里放到那个装瓜果的篮子中,而那双明亮的眸子苦巴巴地望着带不走的羹汤,几乎要留下泪来。   玄綦闻言也就停住了步伐,站在原地看她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只是渐渐地,皱起了一丝眉头,却又很快湮于无形。   “好了。”白锦提了篮子不再回头看一眼,一手扳上了横杆。   玄綦看要一起走,便弯腰取过那把原先放着的伞,在白锦头顶撑起。   白锦就用力地瞪大眼睛,一边吃一边努力地认路,那处铁台可是重要的物资来源,第一个要记得的路就是那儿。   玄綦不时地低头看她,就见着那篮子里的东西一点点少掉,想着方才那怕她吃不完的担心,还真是多余的。   等回到原处,玄綦就把伞递给了白锦,独自朝着最右边的一间屋子而去。   白锦自然地接过了伞,已经全然失去了她是奴才玄綦是主子的觉悟,提着那已经被视为命根子的小篮子,高高兴兴地回到她的那间小屋子里头去。   等她稍稍整理了一下那个简陋的房间,觉得已经无事可做脱了狐裘趴在炕上百无聊赖地剥坚果的时候,才在心里赞叹,这山上有吃有喝不用做事风景优美主子体贴,除了冷了些孤单了些,简直就是逍遥快活似神仙。   等她剥完了坚果又躺在那儿补了顿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辰时,这才想起来自己这时候应当写张纸条让那铁台带下去,便爬起了身出门。等她出门的时候,才发现雪已经停了,天空明亮的不像话。   这山顶她知道的总共也就只有这两块地方,已是第三次走了,白锦便也顺利地找到了铁台,到的时候铁台是停在上头的,桌上的饭菜已经换了一桌,只有着一个空碗,显然是她主子已经用过午膳,不过其它的饭菜依旧是热气腾腾的,怕是玄綦特意给她热的。   白锦不免有种皇天后土再生父母的错觉,在心底狠狠地夸奖了玄綦一番,坐下来吃了饭,把纸条压在盘子下,再一次提走了小篮子盖上了铜盖子,把横杆潇洒一拉,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不过回去的路上白锦望着满满当当的小篮子倒是深刻反思了一下,也不知道她这般大胆放肆会不会让她主子生气,吃得多也便罢了还不怎么做事,甚至还让他主子伺候着……白锦想想她主子那张结冰似的俊颜,在想想那大祭司的话,只觉得脖子凉飕飕的,狠狠地戳着自己骂了两声,就打算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个乖巧的奴才。   只是在她躺在热炕上一颗一颗地剥着荔枝吃的时候,也不知道她能给她主子做些什么,洗衣做饭是不用了,扫地擦桌子也没有必要,共商国家大事就是在做梦,难不成要……献身?   白锦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她光是想想她主子冷冰冰的脸蛋就觉得这厮定已经禁欲多年,更何况自己没胸没屁股人家又独自在山上住了这么多年,显然是看不上她的……   迅速地冷静了一下,白锦当机立断此刻要去找找她主子,倒不是去献身,而是以极端虔诚的姿态去问问,主子,您有何吩咐?   这儿一共就四间屋子,白锦见前两间都不像是有人的样子,便叩了叩最左边的那扇门。   玄綦当时正提笔凝神,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公文,骤然听了这声响,手不免颤了颤,在纸页上留下一道突兀的磨痕。他早已经习惯了这山巅极度的寂静,此刻这样的习惯被打乱,竟生了几分脱离掌控的慌乱。在心下微微叹气,玄綦只得放下笔来起身向门而去。   白锦在外等了等没听到应话,正有些奇怪,还没等她伸手再叩上一叩,她主子已经走到门边亲自开了门,对着她问:“你来做什么?”口中的冷意比之前更甚。   白锦原本已经打了一肚子的腹稿,想着要怎样讨好她主子将功折罪,此刻骤然见到她主子的绝世容颜,又听得她主子的口气非常不好,脑子顿时陷入了一片空白,只得僵了一张笑脸,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   玄綦的手从一开始就一直搭在门上,显然是没打算同白锦纠缠想早些闭了门去处理正事。可此刻看她满脸的小心无措,目光又不慎落在她眉间的那点血红色之上,微微颤了指尖,玄綦不由自主地就放缓了口气,道:“我在处理公务,没什么意思,你还是先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篇文走温情风。 玄綦心底下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   ☆、五 辰时·叶茎   白锦听玄綦的嗓音恢复了正常,虽然只有一丝,却也忍不住就放下了心来,脑海里什么主子动怒要将奴才们全砍了脑袋的想法烟消云散,只开口道:“玄綦,我上山之前大祭司吩咐我要好好照顾你,可是我到现在什么都没做,我……”   “你不必做什么,我不需要。”玄綦轻声开口,口气虽听不出丝毫异样,可出言打断别人的时候却是少有。   白锦心下又是陡地一乱,抬眸对上那抹湛蓝色,连大祭司也说不得么……   “玄綦……”因而只敢低声唤一句他的名字,后道:“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可是你也总得让我做些什么……不然的话,会更觉得不安啊。”   那人嘴唇的弧度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顿时僵成了一道直线,方对上她视线的时候,便在下一刻侧过身来错开白锦的眸光,把那抹难以察觉的黯然掩入阴影之中,良久后微微启唇,道:“进来吧。”声音带着分低迷。   白锦擦着玄綦的身子迈步进去,只是心下也说不准是什么思绪,她向来都是得过且过胸无大志的,现下的日子,也不管将来如何,她是觉得分外圆满的。至于方才的那番话,也不知玄綦为何有如此反应,她不过是随便扯出了两句搪塞一番罢了……   玄綦这才轻轻抬头看向她的背影,眼角的墨色微微地闪烁着,似乎带着几分苦涩的讥笑,一边抬手阖上屋门,提步进去。   书房比白锦的那间小屋是要大些的,里头的摆设也都是朴素至极,没有什么可以拿来赏玩的物什,里头只有一张长案,一张圈椅,一面书架,一具木榻。长案左右角放了两盏青铜油灯,设了简单的笔墨纸砚,还有摞起来半臂高的公文。   外头还是亮堂的,因而屋里虽说偏昏暗些却还不至于点灯烧火,温度自然也偏低。白锦便没有脱下之前的那件墨色狐裘,用手微拢着站在那儿。只是等玄綦走到桌案边上的时候,那两盏油灯上便窜出了些火苗,转而烧出了一片明亮的光,白锦身上的狐裘在这样看似不热的火光之下开始有着些冻上的雪水化下来,身上也顿时暖和了起来。   那人微侧脸对她开口道:“那狐裘湿气重,先脱下来吧。”眉眼仍旧是凉凉的,却又在火光里藏了几分暖意。   白锦便脱了那件狐裘,还没等她想着要放到哪儿,那双手已经伸来接了过去,微微掸了两下转而晾在一边的架子上。玄綦拾掇完之后便坐回了那张圈椅,重新提起笔来,一边又道:“那儿有书可以看。”   白锦闻言也不动作,只瞧着他,那人精致的眉眼在灯下看来竟艳丽夺目得过分,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明明今晨在山巅白雪中孑然而立的和眼前提腕凝眸的都是同一个人,现在的玄綦,似乎要更容易亲近些。   白锦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在这个时候失了神,只觉得眼前这样好的人,明明是极其细腻温软的,却因为些她不知道的缘由要躲在这孤寒之中,要拥一身冷漠在外,她便觉得分外的可惜,有种“天下之人不识君”的扼腕之意。   心下酸涩地怅然着,白锦站在案边不肯挪步,只取过边上的墨锭来,开口道:“我给你磨墨吧……”   玄綦这会儿已经收敛了心神,加上白锦又难得安静,便连眼都不抬,只低低应了声。   案上一左一右两盏油灯,各自吞吐着朱红的火焰,脚下被沉重浇铸的灰绿色青铜所缚,明明隔着将近一丈远的遥不可及的距离,却又拼了命地照亮每一寸秋寒,一直照到对方的那片天地里去,火光在虚空之中交织融合着,再也分不清左右东西,只在黑石所砌的墙上烙下磨灭不去的光影。   砚上那锭墨在一圈一圈的转动之下,开始一点点渗入清水之中,微微伴着幽郁的香气,方寸之间被磨墨和纸张翻动的声响填满。玄綦安静地看着面前枯燥乏味的公文,用那截可论得上纤细的手腕作批,只是也不知为何,今日的时间似乎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过得快些。   墨自然是不能一直磨下去的,也不知是吃得太饱还是其他,白锦磨着磨着就犯起困来,放下墨锭打了个呵欠。还不等她要强撑着睡意伺候主子,玄綦已经淡淡地开口道:“困了就回去睡。”   白锦一听他这话顿时就清醒了,心念主子都还没喊累呢她个做奴才的怎么敢?便张口道:“不困不困……”   玄綦闻言只是掀了眼皮看她一眼,转而又去瞅他面前密密麻麻的公文。   只是白锦这话说了还没多久,便又打了一个呵欠,倒也不能怪她,这四下暖洋洋的,又没什么大动静,闲来无事可做,自然只能想着要睡觉。   玄綦这才停了笔,把它搁在笔架上,伸手指指白锦又指指身侧的软塌,开口道:“你躺那里去。”声音不似先前的浅淡,反带了星无奈与威胁。   白锦也怕自己再打第三个呵欠,想想躺在那里也算是陪着主子办公事了,便应了声,乖乖地躺到软塌上,只一阖上眼皮,便再也睁不开来了。心下只想着,天下最逍遥的日子莫过吃了睡睡了吃吧……   玄綦这才放心地把目光放在白锦身上,她是生得很美的,眉眼鬓角都应当是个温婉灵秀的模样,没有记忆中玄絮那般张扬耀目艳绝风华,此刻看来,她和玄絮除了那点朱砂痣,竟再无任何相像,可就连相同的红色,放在她面上,也更多的是清风细雨般的娇孱。   玄綦定了定神,收整好面前的公文,其实早在半个时辰之前,他便已经全部批完了,他到现下都不清楚自己为何偏要干坐在这里直到现在。亲手挑了挑灯芯,玄綦带着那叠锦绣作裹黄纹纸以书的公文推门出去。   外头没有雪。   等白锦已经不知道是今天第几次安逸地醒来的时候,这才发现书房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匆匆披了狐裘夺门而出,发现外头已经陷入了半片昏暗。   九峰山较远方的地平线高处太多,因而连落日也要早太多,此刻山脚的人还能受着薄暮的夕照搬张矮凳坐在门槛边上闲聊的时候,山顶只能看着那丹色的圆轮一点点被地平线消磨而去,连带着拖走头顶的姜黄和杏色的云霞,拉上呼啸而上的绀蓝天幕。   白锦低头看看自己,却已经沉没在周遭的灰蓝色里头,只剩个隐约的轮廓。   忽然就有些惶恐起来,在死寂的昏色里独自看天下落日的惶恐,玄綦看这样的落日看了六年么?这时便满心满脑的都只剩下找到他,找那个永远身披玄青色的身影。   地上的路都是黑魆魆的看不见一点光,白锦几乎只凭着一星轮廓摸索着朝前走,暮色中似乎在远处映着一点点的幽芒,是幽灵般的转眼就会泯灭的白色,在夜色中颤抖着,被房屋后的冰丘遮掩了大半,白锦心下虽是怕着的,却更觉得站在原地可怖,便试探着朝那个方向走去。   磕磕绊绊走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白锦微红的眼里忽然被映了一大片明亮的苍白之色。   因为绕过了冰丘,大抵是在九峰山巅的另外半面,虽然白锦分不清南北却也清晰地明白这里应当是东侧,太阳早在午时便经过了此地,剩下的半日都在缓慢地步入黑夜,此刻本应当是以墨色作底的,却因为空中悬着的璀璨的宫灯而变得如同白昼。   那一盏盏通透玲珑的水晶宫灯并无任何借力,只是这么定定地漂浮在眼前。里头似乎是由银河碾碎了点燃的,白得没有任何杂色几乎到了刺目的地步。灯光透过那工艺精细毫无瑕疵的水晶的数十重折射,向每一个角落照亮开来,那些灯光又在原本也毫无颜色的冰雪之间穿梭点亮,再次剖开千百道银芒,无数的光芒交织在一起,就在这样的黑夜里生生点出了一方白昼。   十八盏宫灯的漂浮高度并不一致,却成一个圆形围在一起,宫灯内如雪一般最亮的光束都向内照入,投到地面上的那面湖泊之中。湖泊吸纳了这样的璀璨光华,便又映得比任何一盏宫灯都要亮,盈盈地朝外撇开朦朦的蓝色幽光。   白锦一时之间被晃花了双眸,只觉得呼吸都在这样的盛景之中被打乱,成了也不知那一丝光路在水晶、冰雪和湖水之中跳跃流动。不过在下一刻,她的目光便只能落在那面银蓝如镜的湖泊之中。   玄綦是微微侧对着她靠在里面的,此刻墨发散落如碧藻,映着月华般的水光在湖面飘动。湖水刚好浸过他的胸口,露出弧度优雅的锁骨和肩膀。宫灯的白芒把锁骨的阴影投在他几乎透明了的肌肤之上,雪色之中看不到红白血管,只是宛如工艺品一般的窒息的美丽。   他的脸只露出一半,甚至沉在自己的阴影之中,这时便好像是比从前暗淡了一般,可是那样惊心动魄的轮廓却只剩下绝美二字可以形容。白锦甚至能看到一滴水珠,顺着他的额际往下淌去,顺着眉梢路过眼角,在那滴墨色的泪痣上吻过,转而一直走到下巴处,在那个微尖的渡口蓄起,坠成另外一颗水晶,恋恋不舍地跌落,摔碎在冰蓝的湖水上,溅开一点点的水花……   “吧嗒——”   白锦只觉得自己的心也似乎颤了颤。   只跟着那滴水珠碎在涟漪里头。   白锦的步履明明是僵硬的,明明是被千百重阻碍束缚着的,却又痴痴地痴痴地朝那面湖而去……   像是受了什么巨大的蛊惑一般,就被那盛在山巅中的明月,被那样的极致绝妙的诱惑所摄,只盼着能更靠近一些,近得只有一步的距离,一只手臂的距离,只有一个指尖的距离。   “别过来。”那嗓音在湖水的润色之下透着水汽,灿烂的如同琉璃雾花,却生生溅乱了眼前交织的银芒,顷刻沉入湖底。   白锦的脚步戛然而止,冻裂了。   眼前开始有着水声自湖面响起,那嗓音却比水声更要清朗明晰,道:“闭上眼睛。”   似乎是魔障了一般,白锦的心下没有了任何的想法,只能无阻地跟着那道声音的指示,闭上眼睛。   水声渐渐强烈又渐渐低落下去,最后只剩下微渺的一两声,可却似乎有寒气骤然袭来,自脚上缠绵着上升,不死不休一般的。   白锦这才在心底问,为何山顶上四处都凝了冰,这湖里却有流动的水?   这才在下一刻了然,荧蓝光华,九峰圣池。   心下微叹一声,圣池之水,自九峰山巅孕育而出,是为天下圣物,外物之寒无法动摇其一分一毫,只任其自在地为水,大邑行国礼祭祀之时,才会有人冒着苦寒登山山巅,取上一樽。   白锦已经不再去想为何玄綦要在这样的夜里浸泡圣水,为何绝寒的天地对他无可奈何,只是阖着眸子等待。   “好了。”那嗓音似乎离她更近了一分,却在下一刻又飘然远去。等白锦睁开眼来,那人已经穿着妥帖,擦过她的身子向后而去,仍旧是一袭玄青色的单薄衣裳,一如他的名。   白锦便提步跟上他,这才发觉脚下的寒意不知在何时已被驱散,而她却忘记了去感受。   玄綦见她只沉默地跟在身后,这才心中微疑,侧目看了她一眼,心念她倒不是看起来那般痴痴傻傻,也是极其聪明剔透,又是个安分的性子,那到时候……便不会像玄絮那般让他为难了吧。   轻轻开口道:“现在起你便不必侍候我。”还未等白锦出言询问便径自接了下去,道:“我有一室花草,侍弄不及,便交于你。”   看起来虽是没有异常,可白锦觉得分明的,面前的玄綦,在从圣池中出来之后,便恢复了原样,恢复到清晨独立山巅的那个时候,在日出之前,在燃灯之前。   “好。”白锦垂眸,将心底的那抹无法避免地挣脱出来的失落驱散。   玄綦在她身前微微向后招手,便有一盏宫灯脱离了原先的位置,幽幽地浮到他们的身边来,原来湖面上和谐的光幕被打破,此刻竟有些七零八落的意味。   白锦的脚下微微打滑,有些走不稳,眼前的人却像没有发现一般不徐不疾地朝前走,甚至隐隐有越走越快的意味,白锦觉得有些委屈,却又在下一秒嘲笑了自己一番。得了便宜就卖乖的乞儿。   不多时,便转回到那处冰丘的正前方,玄綦在冰丘的左下角叩了一声,冰丘正前方便有个大小可供一人通过的洞门应声退开,转而向右手边移去直到露出里头的光景。   宫灯这才幽幽地离去,带着一道银芒消失在冰丘后。   玄綦抬步进去,每一步,那幽深的甬道边上便会亮起一盏雪白的灯火。似乎整个世界都是跟着玄綦一点一点在白锦的面前铺展开来。   这才看明了这冰丘内部的构造,显然是刻意雕凿出来的,甬道周边被打磨得十分平滑,像是镜子一般可以把光束成漩涡状得无限地朝里头反射。可也不知为何,明明周遭都是坚冰,可温度却随着甬道的加深而上升。这冰丘的不大,甬道也不过数十丈的长度,很快便到了底。   尽头是一间冰室,确切地说已经是一间暖房,热得可以让白锦脱下外衣。大小不过三丈长三丈宽,顶上悬着顶巨大的水晶灯,明明没有燃上灯火却发着亮。水晶灯之下用白玉砌了一圈约莫两尺高的花坛,里头铺着棕红色的沙土壤。   土壤中深埋着条状的叶茎,只在墨绿的边角成赭色。每一条叶子都生得很不规则,微垂着似乎是太过肥厚沉重,像是养得几好,却还没有结出一朵花蕾,只是乏味无用的叶子。   “昙花?”白锦轻疑出声,“你喜欢昙花?”   世间常有月下美人惊鸿只一眼的说法,说的便是这昙花生长期长花期短,在白锦看来,养这种为看得三刻要等上三载的花,实在是费心费力不值得,更何况,这坛昙花,还养在了九峰山巅。   玄綦只是凝眸看着那一条条不甚美观的花叶,轻声开口:“没有喜欢,只是我这辈子,还没见过它开花。”   白锦只一忖也就了然,这玄帝怕是体质奇特,需得一直生活在严寒之中,可昙花最怕寒,又常只在夜间开花,别说是他,就连白锦自己,这辈子都还没亲眼见过昙花一放,顶多只见过那毛毛糙糙的花蕾。   “我养了十年,死了很多,面前的这些,已经是第二个年头。”玄綦继续开口,声色没有起伏,又道:“现下本该是长花蕾的时候,可是还没长出来。所以你今后,就帮我照看它们,一直到开花。”   “我只想看一次。”   最后的话音落毕,已是带上掩藏不住的黯然。   所以大邑之君十年的一个心愿,只是想看一次昙花开么?   可是花开刹那,之后的无尽寂寥,又该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会喜欢以物代人写一些类似判词的东西。第一章是朱砂和圣水,这一章有那两盏灯。 至于昙花什么的。就更不必说了。   ☆、六 隅中·花芽   白锦心下有些不是滋味儿,可这玄帝要看昙花一现,甚至硬生生托付了她,却连自己都种不成,她一介愚钝乞儿又怎么侍弄得了这般折腾人的花种,只怕从今以后,她的性命便要吊在这还未现形的花蕾之上,一个不好,便是花亡人亡。   早便是有些觉悟,可现下被自己直戳戳地想来,白锦竟然觉得分外落寞。只是她偏头看看那玄帝,他的面上,竟也多了些许她看不透的苦涩轻嘲。   多年之后白锦回想到这一晚,那已是浔江的隆冬,那儿的隆冬只像是干枯的碎纸片,不下雨也不下雪,深吸上一口空气都能让人呛出泪来,而那时她已经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回想到那时玄綦面上的神色,才终于明晰了当年她看不透的,原来玄綦从那时开始,早知不妙……   只可惜,她还看不懂,还参不透。   可是就算看懂了,也改变不了什么吧……白锦望望窗外泛着赭色的乌桕叶,在心底摇了摇头。   玄綦本来话就是少的,现下方泡过极寒之水,话便更似被冻在了肚子里一般,出了暖房之后料白锦今日已经睡饱了,便取了厚厚一摞关于养花的书籍给她,送到门前就径自回去了。   白锦也是听话的很,低着头愣愣地接了书就被关在了房内。   将那些什么《百草经》《锦绣录》一股脑扔到了炕上,白锦这才看见那儿已经整整齐齐地摆上了换洗的衣物,应当是她睡着的时候玄綦给她拿进来的,这才稍有些高兴起来。其实不管白锦想不想承认,方才玄綦待她的那副有意的凛然,让她有种莫名的憋屈忿忿之感。   只是这会子她站了一会儿,盯着那些干净的衣物,想到这几日跌跌撞撞灰头土脸却没有沐浴,便越发觉得浑身不舒服,想想从前两个月都不洗把脸,现在过了不到三个月,倒娇贵起来了……白锦嗤了一声,还真是从俭入奢易,从奢入俭难,人不过都是把贱骨头。   略微烦躁地踱着步子,这山上鸡不吃米的,别说是热水了,恐怕连水都没有,更别谈洗漱沐浴。这玄帝现下又刻意要跟她疏离,她自然也不好求人,想着想着,白锦的脑海中难免浮现出那圣湖的样子来,想着既然那玄帝可以轻轻松松地下去泡,她若是打了水来,在暖炕上暖个一夜,指不定也能让她这肉身凡胎洗个澡的。   白锦今儿个晚上肯定是睡不着觉了,便提了木桶轻手轻脚地溜出门来,这山顶一小块地儿她也差不多摸了个熟,还不至于笨得摔下悬崖来。想到自己竟能用圣湖水沐浴,白锦不免有些兴奋。   只是她走到那圣湖的方位之时,才吐着血发现那十八盏宫灯都没有点亮,只是静静地躺在圣湖边儿的一圈上。此刻的天上云层还厚实着,只挂着零星的几粒星子,黯淡得甚至难以照进人的眼里。   骤然失了光,这片圣湖看起来便只是朦胧之中悬着的模糊的光影,像浓郁的一大团墨汁,滴在洗笔的墨池之中,难以辨清你我。就连那惊艳的蓝色光晕,也全然被糊在夜色下,密不透风地沉着。无声、无光。   四周的压抑都是毫无分别的,一头撞进去便再也找不着方向,好像只有那个人,才是唯一的光源,唯一的方向。   白锦顷刻间就被这样的阵仗唬住,胸口提着的一口气骤然就被放了大半,蔫儿着搭在肩膀上。紧了紧手上的木桶,白锦颤着脚想也没什么好怕的,不过是黑了些,冷了些,这种鬼地方,恐怕就连鬼也不稀罕来吧……再不济,那玄帝不还神通广大的么……   便不再迟疑,试探着走近那圣湖,每走一步,便慢慢地浑身发起寒来,却又好像没有,好像只是知觉出了什么差错,那湖水死寂地伏在那儿,无动于衷。白锦没有冷得打哆嗦,却觉得连骨头缝儿都漏了一般,一点一点地爬进寒意,那空气在浅浅流入肺部之后,才开始一点一点发寒,结了冰一般冻住了……   微微摇了摇头,这池水是她现在唯一能找得到的没结冰的水了,现在这莫名压抑的寒意,既然还没把她冻到僵硬难行,那定只是错觉。   白锦在圣湖边屈膝跪下,微俯着身子,用手指勾着木桶,试探着把木桶往下沉,毫不费力地,便有水缓缓地往木桶内流去,那水色在这样的流动之下,才微微泛出些妖异的蓝来,像是不反光的猫眼。   白锦这才定了定心神,此刻这般靠近这圣湖,似乎可以闻到一股清雅危寒的香气,可若说是香气,又并不尽然,只是一种摸不着辨不明的奇异感觉,在呼吸之间传达到脑海里,一半是失了知觉,一半却清醒得可怕,静静漂浮着,微微律动着,像水草一般,斜着眸光盯上了她……   只觉得手中的木桶陡然一沉,仿佛灌进来的不再是水,而是一股巨大的莫名的引力,像不顾一切肆虐生长的淬了毒的藤蔓一般,要从木桶低端一直攀向她的指尖,再从指尖把她包裹起来,包成暗蓝色的茧,连带着向湖底拉去。   四周依旧是很静的,在这样极致的静谧之下,连心脏都不敢大声跳动,想要悄悄地,悄悄地减缓步伐,悄悄地安分下来,她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凝固了一般,铿锵铿锵地止息了。   白锦本来是跪在脚跟上的,跪得很稳很稳,此刻也依旧很稳很稳地似乎是凝缩到极致地缓慢地毫无阻拦地,直直滑入了那团漆墨之中。没有水花,就好像是蜂蜜倾倒入了花生油中一般,没有任何排斥,任何抵触,轻飘飘地随着那股力量往下沉去。   甚至连恐惧都没有。   好像来到了宿命的终点,是归宿。   直到那个玄青色的人影掠来,惊扰了这一场满带蛊惑的献祭。   终于有了水声,有了朦朦亮的水花溅起,似乎是那幽蓝的猫眼破碎了。   有着霜色的水雾自湖水中升腾而上,像是被拘禁许久的幽魂,悠然甩着小脚离去,隐没在夜空里。   白锦在迅速上浮周身回暖的那一刻才想到了要吓得尖叫,要吓得扑腾,才感受到了那份剔骨取髓的死寒,才终于明白为何圣湖不会结冰,才终于知道原来这便是天下极寒之物,却在睁眼的一刻对上那湛蓝的眸子,那糅合了夜色带了不加掩饰的幽暗怒气的眸子,咄咄地逼胁着。这下便连灌了水要咳嗽都忘记了。   白锦只觉得那染了黑焰的眸子好似是玄綦多年来头一次迸现的温度,只望上一眼都怕要被火舌舔上,席卷地烧上身来,只烧得焦黑冒烟,难辨面容,却在剖心挖腹之后发觉里头冻得坚硬。   可腰际那手臂冰冷的温度却是显然的,还有那白锦终于辨清了的,和圣湖水一个味道的气息。   似乎是第一次这么靠近,却又像是多年之后的。   一时分不清到底是极致的灼热还是严冷,白锦只是将抓住那人衣襟的手更紧了紧,微张了嘴呼吸,大脑逐渐轻松的同时才开始想,玄綦为什么要生气?   玄綦为什么要生气?这个问题在玄綦把白锦湿淋淋地提上岸来的时候,他也想不通。他只知道在跟着她到了圣湖边,在看到她俯身跪下的动作,在看到她毫无预兆却又不出意料地跌进湖水里的时候。他似乎是被什么东西“轰”一声击晕了,紧接着便是毫无缘由的愤怒。   不可理喻地在两息之内救上了她,快得连他都反应不过来,快得连他都不相信这样的愤怒是从他心里升腾而上的。可沉淀了一番之后,甚至还滤出了名曰恐惧无措的情绪。   玄綦抱着她往回走,面色阴沉得可怕,仍旧是生着气,这次却知道是为了什么,也辨不清走得快不快。只是十八盏宫灯没有一盏给那圣湖留下,全然亮得瘆人,在他们周遭漂浮着。   白锦屏着呼吸,这会子已经真切地感受到了头皮发麻的冷意,纵然玄綦的内力一直在源源不断地灌进来,可骨髓里一点点挤出来冒出来的寒意却仍旧无法驱赶而去,而是充满韧性地缠上每一寸骨骼,低头大咀大嚼地啃食。白锦只觉得胃里一阵发紧,有些恶心,可视线还是难以抗拒地移到了那人的面上。   其实依旧只是个下巴,这会子更清晰了些。昨夜是一次,今夜又是一次,她似乎在这山巅一个不留神就可以死掉,可这个人一个摆手就又可以把她救活,生生死死里头,白锦竟莫名地有了些什么情绪,小心地在他的玄青色衣袍上系上。   等玄綦带着白锦回了房,两人身上的衣物也已经干透了。在熄去了惨白的水晶灯重新看到暖融的明黄光线之后,白锦才费力地意识到现下是应该道谢的。   玄綦一边将她挂在身上,一边伸手掀开了被褥,解去了她的外衣才将她抱进被窝里头。此刻的心绪早已平复了下来,连那眸子都重归了湛蓝清明的色彩。   可还没等白锦开口,就被这离开了玄綦的内力而骤然席卷而上的刺骨寒意所侵蚀,似乎连呼吸都困难起来,从她体内滤出的气息竟都带了寒。   玄綦正欲起身,却意外地发现她变了面色,几乎是像死人一般的青黑,一探她颈部的温度,几乎是没有温度了。心中一下子便是一空,好像什么东西骤然陷落了一般。连忙将她再抱回到怀中,一边提息调转内力,问道:“还是冷?”连声音都有了轻微的扭曲颤动。   白锦只能闭着眼睛惨白着嘴唇点头,面色略微有所缓和。   玄綦的眉头不知什么时候起就一直皱着了,现下只皱得更深。罪孽之体嗜寒,因而天下极寒对他来说反倒是大补,可禁忌与他阴阳相对,便畏寒之极,这圣湖之水对她来说必定就是天下剧毒之物了。虽说她落水前后的时间不超过三息,但那圣湖几乎是孕育了灵智,把她当做猎物一般,下了套要引她落下去,此刻受到的侵蚀,不可谓不深。   心下叹息一声,玄綦略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合上眼眸来开始细细地为她驱除经脉骨血之中的寒气。只是在这样仔细的探查之下,他竟发现白锦身上大大小小落了不下七八处暗伤,虽说不影响平日的生活,可一旦染上什么杂病,便狠辣之极。看那些伤的势态都像是莽夫的拳脚所致,不难根治,显然是从未医治过这才烙下了病根。   玄綦的眸子再度睁开,在白锦的面容上逗留一二之后就又移了开来,此时才真正想要追问怀中女子的身世,她显然是很不一样的。明明是这般纤弱娇艳的年纪,明明不该在身上留下一丝一毫的伤,明明不该被找到不该被送来……   玄綦把目光长久地停在那愈发昏暗的灯烛之上,只把明暗交界的地方酿成浓浓的苦涩,白锦在他手臂上安稳地枕着,此刻寒意被烧尽,暗伤也被顺带抹去,呼吸便越发平稳下来,一圈一圈像是涌不完的心头的涟漪。   翌日   白锦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觉得身子骨大好,甚至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舒泰些,只是当她的视线在一开始便落到那清亮的汪蓝之中时,着实被吓了一大跳。低头仔细看了看现下的处境,白锦有种自己依旧在做梦的感觉。   那玄帝依旧是冰雕一般的相貌,只是此刻将她抱在怀中,看起来难免有些衣衫不整,而他的眼角也似乎是因为睡眠不好的缘故而染了些疲惫。   白锦再看看自己,其实穿得也还是不多不少,只是衣裳因为昨晚那一番事故而变得皱巴巴的。只飞快地看了两眼,白锦便分外惶恐地意识到,玄帝这莫不是救了她一命还没完,甚至还照料她照料了一夜?那岂不是她这一小小奴才以下犯上了去?   “好些了?”白锦上方传来低低的一声问话,似乎还是不太清醒的,含糊地透着些哑,却又散发着暖洋洋的关切之意。   白锦在那一刹有瞬间的鼻子一酸的冲动,事实上只是她看不见自己罢了,不知道她真的已经红了眼睛,可其实也不过片刻就收回了那份思绪。   “嗯……”白锦眯着眼去看玄綦的下巴,一边道:“已经不碍事了……多谢你了。”只是这话一出口,当下便觉得太不够分量,觉得这样轻飘飘的“多谢”二字根本算不了任何东西,支吾两声之后又道:“玄綦,这是救命之恩,当是以命相抵。”   本来这句话在白锦从前的时候简直就是能挂在嘴皮子上当笑话来侃的,虽然她此刻也不无认真的意思,可是落到玄綦的耳中,便像是凋谢了的花瓣一样,在孕育成熟之前谢掉了的掩饰和虚托,注定该谢掉的。   莫名的都是讽刺,玄綦心里想啊,也许救她的一次两次和今后难料的三次四次,都真的只是想要她这条命啊,也许他昨晚那般做法,都真的是刻进了骨髓里的觉悟,泯灭不掉的苟且,都只是想留下她这条命,将来祭给他。   玄綦面上向来是什么都没有的,轻轻地将她抱下身来,偏头算算时辰,大抵辰时将尽了,今日本该去的早朝自然是错过了就不必去了,垂眸想了想,玄綦问道:“昨夜你可是想沐浴?”   白锦在心里似有若无地有些异样,却因为这句话皆是烟消云散了去,慌忙不迭地点头,一边露出讨好而略带虚浮的笑。   “你就在房里歇着等我吧,圣水奇绝,又成心想害你,就怕寒毒还有遗漏,复发又是险境,这两日还是呆在我身边安全些。”玄綦讲话的吐字虽然是很清晰的,可向来没有高低顿挫,这样长的一句,也是少见。   白锦轻声应了句,将刚伸出来的脚又缩回了被窝,脚下有着暖意流转。   不多时,玄綦便先带了早膳和新的换洗衣物回来,让白锦吃着等。可白锦的早膳还没用完,已经有着一大桶冒着热气的水自顾自地由内力牵引而来,在她的房内立定。桶外贴着玄綦留的字条,告诉她沐浴完毕后来书房找他。   白锦一看到热水便兴奋得不得了,哪还顾得上什么早膳,将手上的玉米煎饼一放,料它也不会凉掉,便脱了脏兮兮的衣裙迈入水中。   水温有些高,却并不烫,熨帖舒坦得刚刚好,白锦忍不住一声叹息,只道是死而无憾、死而无憾……   这才终于理清了到底要如何报答她主子的救命之恩,当然不是什么以命抵债,而是她主子的那个心愿,那个想看昙花一现的心愿。   白锦的视线落到被遗忘了的那几本书籍上,盘算着任重而道远的报恩之路。   等到她好容易享受完了热水澡,按着顺序去取那摞层层叠叠的厚实衣物的时候,才终于是发现了衣物之中夹着的那封信。纸张纹理细腻,墨色浓淡适宜,落款只有三个字——大祭司。 作者有话要说:  放了六天的高考假,是打算完结的!   ☆、七 午时·花蕾   白锦在看到那三个字的时候只有一瞬间的讶异,等她将信封打开取出信纸来的时候,心里剩下的只有迫不及待,像是被关在牢狱中久了的人,受尽了未知的无终的折磨,在打开狱门拖着脚镣奔赴刑场的时候,心中剩下的只有解脱。   大祭司的字迹是十分工整的,每个字只用一眼便能辨得分外明晰,只是他的行文用字太过晦涩,往往是一字一珠玑,一句话需得看上好一会儿才能完全明白。那张信笺只有轻飘飘的六七行,白锦却看了不下六七次,这才终于看出了些眉目。   大抵是玄帝登基以来从未缺漏过早朝,却在她上山的第三日毫无理由毫无解释地不去上朝,引得朝中大臣颇有些微词,特意来警告她一番。   白锦看到这里只是感叹,也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竟已经把信送了上来,那大祭司的做事还真算得上雷厉风行。可这件事在信上左右不过十一二字,显然那大祭司写信的目的并非只是想谈这鸡毛蒜皮的话头。   所以剩下来的,没有承接转折,只是另起了一行,用短短八十字解释了那玄帝的一辈子,只有献祭前,献祭失败后,献祭成功后。   顺带预言了她的一辈子。   白锦在终于看懂了这封信之后,竟轻轻地松了口气儿。   亏她还胆战心惊了这么久,原来要做的没有什么难的,只是一死就好。剩下的,都不干她的事了。   死,不就是这世上最简单的事情了么。更何况是她这样早些晚些都没有区别的人,她手上的时间,都是无用的垃圾啊。   白锦没料到会这么快知道这些,却又有些感激,将那封信叠好妥帖地收在身上之后,她披上外袍,系上朱红色的大氅,带着那两本书,掩上屋门,移步走向玄綦的书房。   在看到那人面容的一刹时,白锦不知怎么就有了种莫名的欣喜。不再是一头雾水唯唯诺诺地前行了,而是透彻的很,这种明了之意在她看来是再好不过的东西。若是能让这样的人脱去那所谓的罪孽之体,能让他离开这样的九峰山巅,舍了她这样的一条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似乎她还得要感谢这老天爷,让她在成为乞儿的时候,顺带给了她这具禁忌之身,若不是这样,恐怕她这辈子也不会知道,世上会有像玄綦这样的人存在,不会知道,原来她活着,也是可以有意义的。   玄綦的桌案上不知什么时候又垒上了一摞新的公文,甚至比昨日的还要多,白锦想来大抵有大半都是指责他今日过失的文章,因为玄綦此刻并没有拿笔,而是随手在那里翻着公文,有些只看了两眼便取出来放到一边,并且有越堆越高的气势。   白锦的心里这下可有些不是滋味儿了,不过是缺了次早朝,便铺天盖地的都是指责,可这人平日哪天不是勤勤恳恳地批一大堆文书,不是朝五晚九地在治理朝政,缺了一次便缺了,又没有耽搁下什么事儿,大邑不照样好好地处着。只是那些言官的嘴这般碎,难免还更离间了君臣……   玄綦见她进来,便微微抬起头,只是视线依旧落在那微黄的纸上,面上也没什么不耐烦,只是有些无可奈何,一边道:“今日便先在书房里休息,有什么不舒服的就喊我。”说着才在翻页的间隙抬眸看了她一眼,似乎是看到了她手中的书,转而道:“昙花的事情就先别想了,等身子好了再说。”   白锦闻言就悠悠然地到一边的软塌上坐下,心底朦胧之际觉得现下两人的相处方式,竟隐隐有着些相敬如宾的意味。可也不过是两天多的时日,她竟就发觉玄綦的话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多了起来,而他在昨夜救起了她之后,似乎就消融了泡过圣湖后的凌冽。   白锦随意地翻着手里的书,心绪却又不知道飘到了哪里,也许又只是绕着玄綦打转。那大祭司所说的无情无心之人,真的会是玄綦?那为何她,总觉得不是这样的,总觉得在那人的心底,从来都是留着暖意,从来都还念着别人,只是圣湖水太寒,泡多了,便会结上一层又一层的冰,便离他的心远了。   不过还好,也许只消三四个月的功夫,那大祭司便能重塑了祭台,准备好一切,然后让这个人,离开这困顿了一切的地方。   白锦觉得很欣慰。   手上的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翻到了养昙的章节,白锦从上至下一一照应下来,想着昨夜在暖房里看到的。沙土壤疏松,利于排水,颜色又暗得发黑,显然是肥力足够。而那水晶灯的光照亮度也足够,并没有什么问题。至于浇水……   “玄綦,你都多久浇一次水?”白锦早便忘了人家正在忙正事,自个儿翘着个二郎腿便以为大家都闲得不得了,此刻张口便问。   “现下正是生长期,通常是两日一次,书上写着要保持土壤湿润,保持空气水分充足,有时候会去补上些。”玄綦也已经适应了身边多出了一个人来的办公状态,此刻手中的毫笔不停,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她,不再像之前一般一惊一乍的。   白锦闻言点了点头,转而就想把这些书给扔了去,玄綦既然说过已经养了十年的昙花,这些最基本的东西自然早已经滚瓜烂熟,不会有什么差错,她现在问这些全然都是不必要的,恐怕玄綦把书给她,也只是想让她好好看看这些最基本的东西,而不是反过来再问他。   重新把书拿回来上上下下记了好一会儿,白锦怎么想怎么觉得这昙花就应该好好地给开起来,若是这批新的第二年都不结花苞,可能这辈子也就长不成了。只是白锦也觉着不甘心,却已经不是为了玄綦,反正他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她现在想的,竟是想要和他一起看一次昙花一现。   索性就躺在软塌上胡乱地考虑起来,抬着脑袋看黑魆魆的房顶:“玄綦,你这花真的是昙花?不会是买错了种子吧?”   “昙花是用两年生稍老的叶状枝扦插的,不是用种子。叶状枝是宫中御园总管亲自挑选的,不会出错。”玄綦颇为好笑地顿了顿笔,一边回答。   “哦。”白锦的面色一红,瞥眼看到书上最上方讲的就是这几句。   有一搭没一搭地讲了一会儿,白锦大抵也把书上的东西背了八成熟,可里里外外的事情玄綦做得都很好,只是这花就不肯开。   白锦这才觉得无聊起来,想到这玄綦的体质,半开玩笑地说了句:“可能就是这昙花认人开吧,你身上寒气太重,冻着了它。”   玄綦本来的面色还算缓和,听了这句话便凝重了起来,思忖了好一会儿才微微点头,道:“大抵是这样吧。”转而又重新提笔部署他公文中有关大邑烟火节的事情,一边道:“那便都让你来照料,我不插手。”   白锦霎时就觉得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虽然这石头她不搬也是玄綦搬来砸她的脚,便开口道:“方才只是说笑的,你这昙花愚钝,怎么分的清冷不冷热不热,我还是先去暖房里看看吧。”   “等一下。”玄綦面前的公文已经所剩无几,此时正执着印章在末端落款,鲜红的图案被那墨色的玄石勾勒出来,在暗黄的纸上晕开繁复刺目的漂亮印记。玄綦一手合上那文书,转而取过最后一册,道:“我处理完了和你一道儿去。”   白锦也就听他的坐着等,一边在心里感动来感动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她死心眼,就算是知道了那些真相,她仍旧一口认定了玄綦是真的对她好,不管他这般作为,是不是在刻意讨好她,不管他是不是像牧羊人一般,驱走了饿狼之后,便要将养大的羊剥皮烹肉了去。   “玄綦,你是真的每天都这么忙吗?”虽然玄綦办事的速度很快,看起来像是很轻松的样子,可白锦仍旧是看着那墨字头皮发麻。   “也不是每天,只是一个月后秋收就要结束,吏户收税之前要办烟火节,所以事务比以往多。”玄綦只是简单地解释了一下便埋头看文书。   白锦这才想起来大邑是有这样一个节日的,那些农民秋收完了之后就能蛰在家里三四个月不用出农活,做工的也都可以放了假整天在街上游荡,这时候唯一还要奔走在外面的就只有商贾或是开着店铺的人以及……乞丐。   所以白锦是从未过烟火节的,因为别人的烟火节是年前的预告,是一年间松一口气对着杯盏高呼“又是一年秋已过”的时候,而她的烟火节,意味着店铺大半歇业,路上行人稀落,意味着挨饿,意味着咬牙耐过寒冬,意味着生和死之间毫无意义的挣扎。   白锦有些出神,可当她瞥到玄綦如玉的侧颜之时,又会禁不住想,那他呢,他的烟火节,是什么样子的?   “每年烟火节都会有祭天仪式,通常是要由大邑君主亲自进行。”似乎是知道了白锦心中所想,玄綦在一边轻声开口道。   “你?”白锦本还以为他会可怜兮兮地呆在山顶,拥着夜色独自看尽万家灯火,现在听来竟不是这样,便问道:“可你不是从不下山的么?”   “只有这天例外,祭天仪式是继承了百年的传统,不能破戒。”玄綦蘸了蘸墨汁,执笔提腕开始写起来,嘴上道:“烟火节的热闹仅次于年末,那天我会带你下山的。”玄綦的一心二用也可谓是到了极致,虽然一边说着话,可手上的速度却没有丝毫停息。他的批示向来都是言简意赅,因而也不过片刻,便盖章落款结束了所有的公文。   白锦心中的兴奋自然是不必说的,这可是她飞黄腾达以来的第一个烟火节,也可能是最后一个了,自然是要乘兴而出尽兴而归的,再加上玄綦的态度这般主动,到时候她怕是可以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白锦暗自咽了口唾沫,跟着眼前修长的人影踱出书房准备着要去干正事了。   那特意开辟出来的暖房里依旧是亮堂堂的,高悬着的水晶灯像是另外造出来的太阳一般,永远不会熄灭。玉坛之中也依旧只是肥大的昙花叶茎,灰扑扑地软立在里头,毫不成器。   白锦绕着这块三分地走了几圈,便觉得浑身都冒出热气来,和外头简直就是隆冬腊月和春花三月的差别,便更是想不通这昙花怎生得如此娇,已是这般条件了都还不肯满意。心里虽是感叹着,却也奇怪于这样的温度,便道:“玄綦,这样的暖房,是怎么做到的?”   玄綦微微摊开掌来,似也在感受这样的温度,水晶灯橙黄的光吻在他的掌心,给那本来白皙如纸的肤色打上了层蜜釉。他的眼睫微垂着,只露出一半的湛蓝色瞳仁似乎是泛起了涟漪,散发出暖融和煦的气息来。   “本来是凿开了冰丘,现下给内壁都贴上了层暖玉,又用内力温养着,自然和外面不同。”玄綦轻声开口,对白锦的问题向来都是来者不拒。   “那这玉坛呢,也是暖玉?”白锦在心底下暗暗咋舌,为这样的大手笔而有些头晕眼花。那暖玉是值个什么价儿?那些出嫁的女子若说嫁妆好些的,便会有指头大的暖玉作陪,那些家境殷实些的,就会给主母琢出一对暖玉镯子来,可是把暖玉当墙砖给昙花使的,若不是今日见到了,白锦真会以为是昔日乞三哥吹破的牛皮。亏她从前还想着这玄帝舍奢从简,对身外之物一概置之不屑,现在想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不是,这玉坛是暖玉髓。”玄綦开口解释道。   白锦只觉得眼前一黑,什么是暖玉髓?她怎么会知晓,可是听这名字也知道是比暖玉品阶还要高的玉石,就光是想想这么厚厚的用来筑玉坛也后怕万分。   “那这暖房,是你亲手凿的?”白锦蹲下身来,伸手摸了摸那玉坛,果真触之如凝脂,细觉有雅热,细嗅有莲香。眼前这么大一块,恐怕已经抵过了山脚皇宫内的大半财物。   玄綦看着她的动作只觉得有些好笑,一边道:“这倒没有,是请了两位巧匠来修筑。”   “来这山巅?”白锦有些惊诧,那大祭司不是说大邑玄帝住在九峰山顶的事是绝顶机密,不可外泄的么,她虽说是个意外,可若随便两个工匠都知道此事内情的话,那这秘密恐怕就守不住了。   “是。”玄綦微微点头,一边道:“那两人现下,已经带着妻儿迁到了南海。”   白锦也是了然,既然是大邑绝密,又被远驱到南海去,自然也不敢对外胡乱说的,只是这山顶酷寒,就平日呆着已经难以忍受,何况还要凿冰挖石,费心修筑,那两人又怎么会受得了?   “开凿这温室前后花了多少时间?”   “约莫半年有余,那阵子才刚登基,事务繁多,兴许会记错。”   “半年的时日……会不会太少了些?”白锦微微皱眉,起身环视了一下四周,这暖房虽说不大,可要将坚冰冻土全部挖出,再贴上暖玉,还要挖出这玉坛来,说是半年的时间,还是太过赶了一些。不过那两人兴许是冷极,才加快了工程,也难以轻易下出结论。   “这玉坛,当初是想要挖多深?”这墙壁想偷工减料是做不成的,若是真有问题的话,也只能出在玉坛上。   “三尺。”玄綦听着白锦的话,自然也发觉的端倪。   “底下可也是打算铺暖玉髓?”白锦听着这数字,眉头逐渐皱了起来,衬着那朱砂痣,头次有了些认真精干的气势。这样的冰丘里凿钻,这玉坛也不算小,就算是减小一寸也能省上几天的功夫,三尺的深度一时半会儿也难以看出差别来……若是不打算铺暖玉髓的话,那土壤的深度根本就没有差别了……   “底下是想铺三寸的暖玉髓。”玄綦开口,显然也是明白了白锦的意思。   若是少钻三寸,便能少个十天呆在这山顶,若是偷走了那暖玉髓,便不必怕有深度的差别,还能大大的发一笔祖孙十几代都不用愁的横财,更何况新君正是刚登基焦头烂额的时候,做完这差事后举家又要被迁到南海去,到时候山高皇帝远的……这样一举三得水到渠成的事情,若是不做,才真是傻了……   玄綦做事从未拖过泥带过水,当下便操着一身的内力将三尺缺三寸的沙土移了出来,其实也不必看了,只消简单地想想也知道事实定是如此。那深深的玉坛底部,不是名贵珍稀的暖玉髓,而是“扑哧扑哧”散发着滚滚寒气的坚冰。   那一片昙花的根系,都只浅浅地扎了一层,或是攀附在边上的暖玉髓旁,根本不敢深入下去,因而只是看起来长势良好,实际上,连开花的资格都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烟火节……我不必说。   ☆、八 日央·抬萼      白锦看到了那底部的景象,下意识便回头看看玄綦。   可他面上的神色没有丝毫起伏,没有想象中的惊诧震怒或是其他,只是惨淡的一片漠然。   “你打算怎么办?”白锦倒也觉得他一直是这样的,现下找出了这昙花不开的缘由,到让她松了口气儿,心底甚至还有了几分小得意。   “国库里大概还有些暖玉髓,我稍后就去取来。”玄綦的口气却似乎比平时还要轻松许多,透着些欣喜,一手朝下虚按,那昙花就被原封不动地填回了玉坛之中。   “那两个工匠,你要怎么处置?”白锦提步跟上玄綦的步伐,稍有些吃力。   “都是六年前的事了,又远在南海,也不必追究。”玄綦微侧过脸来回答,一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模样,又道:“那两人这般做法也是人之常情,错在我的疏忽。”   白锦在心底暗自撇了撇嘴,大邑皇室不愧是财大气粗,这么大一块暖玉髓,说不追究就不追究了……只是玄綦,似乎要比她所想的还要温和些,从来都是不喜不怒与世无争的样子,又怎么适合去做大邑的君……想来他,就应当一席白袍去做游历百川的闲士。   既然已经寻着了问题的根源,玄綦的动作自然是很快的,甚至是兴奋,左右不过一个多时辰,便已经琢磨好了暖玉髓的大小,将其填到了玉坛底部,只这么一放,那汩汩寒气顿时就被克制了一般,缓缓地消止住了。   白锦托着腮蹲在一边看玄綦忙碌着,不过倒也不是他亲自来做,而全都是以内力代劳。   在底下施了肥,重新把昙花侍弄回玉坛中,大概是错觉吧,那昙花虽然被这么倒腾来倒腾去,可放回去的时候竟比从前还要精神许多,想来不出几个月,就能稳稳地扎好根,开出花来。   等做好了一切之后,连那人的面上都不由地柔和下来,似乎是放下了心中的一件大事。   “多谢了。”他冲着白锦微微颔首,开口之际似乎还勾了勾唇角,湛蓝的眼底几乎是要开出春花,映得那颗泪痣明媚得耀人。   “言重言重……”主子的道谢白锦自然是给一百个胆子都不敢收下的,连忙摆了摆手,却因为玄綦此刻难以言喻的喜色而大脑发晕。   后来连着两日白锦都像是没断奶的小孩一般跟在玄綦的身边片刻不离,不过寒气倒没有再发作了,面色也愈发红润起来。只是两日一过,白锦仍旧是围在玄綦身边打转的,倒也是废话了,这山顶上就他一个活人,不跟着他跟谁。况且天气越发寒冷起来,她现下要是没有玄綦的内力暖着,早就被冻死了,还有吃饭沐浴之类的,也都需要他照顾……   可这样一跟之后,她真觉得玄綦的日子过得像是北风里风干冷冻过的柴牛肉,不仅嚼不动,还没有丝毫滋味。   白锦已经被宠得没了边,就这样的待遇之下心里还是忿忿,想着都是活不久了的人了,这日子除了吃就是睡过得没有一点意思,简直就是在糟蹋自己,何况也摸透了玄綦的脾性,行事说话便逐渐放肆起来。   “玄綦,你会不会弹琴?”白锦支着头趴在桌上问。   “会。”头也不抬地回答。   “那我怎么没见你弹过?”   “山顶太寒,琴受了冻音色不佳。”   “那你怎么会弹,你不是住在山顶六年了吗?”   “从前学的。”   “那我想听你弹琴。”   “多年不弹,怕手生了……”   “你等着,我去帮你要把琴来。”也不管玄綦口中的拒绝之意,“刷——”一声推开椅子就往外走。   白锦放了纸条下去,如今也不管时辰了,她一早提了意见让玄綦对那国卿讲讲,最好能日日夜夜守在山下,好让她方便些,本来只是说笑,却没想到那玄綦和国卿都是耿直的性子,还真就重新在山下给设了办公之处,平日里一边办事一边守着铁台。   不多时,便急匆匆地抱了琴回书房。   玄綦只得放下手上的事务,先走到一边为那已经分不清谁是主谁是仆的女子弹奏一曲。   虽说有些生涩了,可白锦也不太懂音律之类,只是看到玄綦弹奏的样子分外好看,似乎只是微低了头,便觉得整个人都愈发内敛恬淡起来,那截优美盈白的腕骨和微垂的修长十指,只轻轻地抚弄琴弦,便让人觉得那琴弦得到的是莫大的荣幸。   白锦眯了眯眼睛,只觉得美色惑人,可当初刚见到他的时候也并未觉得是这等倾世,甚至觉得蓝色的眼睛是天下之怪事……可听着听着,便不由自主地想到玄綦今后成亲生子的大事,想着到底该是怎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他……   一曲弹毕,玄綦起身坐回桌边,却听见这女子好不嚣张地开口:   “今后每一天你都弹琴给我听吧……”   玄綦脚下一个踉跄。   后来又开始缠着玄綦要下棋了,明明是棋谱都没看过几本的,非要和人家每日厮杀两盘,一边下棋一边要悔棋,有时候卡住再也走不下去了竟然还要求两人位置掉个转,她接手了玄綦形势大好的局面继续跟他玩,最过分的时候一局两人换了三四次。   不过玄綦在她看来早就已经打上了好脾气的烙印,那张脸总是没什么表情的,所以她的任何要求总是没什么反对的,总是不如何犹豫就答应下来,总是顺着她惯着她。有时候白锦会想,若是能嫁给玄綦,那婚后的日子定是整个大邑最舒坦的。   等到白锦的娱乐项目已经凑齐了玄綦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开始朝着人声朗诵市井小话本作为助睡之物的方向发展的时候,玉坛里的昙花终于在迟了的一年之后,结出了花苞,本来只是一两个,后来似乎是卯足了劲儿,一直数到了十一。等到那时候,秋收已经结束了。   烟火节那日白锦难得让玄綦早早地叫醒,伺候完洗漱之后更了衣随他下山。开始从山顶往下走的时候玄綦没有用内力,而是拉着白锦慢慢走,沿着陡路朝下看去,山脚的都城都还未完全醒来,而是沉浸在一片灰白的晨雾之中。   只是雾气中的每户人家门前,都挂上了一对鲜红的灯笼,不似从前单调的素墨两色,从九峰山上看去,底下朦朦胧地都缀着红,被街道穿在了一起,纵横地交织成一片喜色,像是什么人迎亲的队伍。   田地大多是在郊外的山脚下,本来到了秋天,麦田的麦子就像是一夜之间给秋风吹黄了一般,远看来金灿灿地在染上秋意的山下流了一圈,现在秋收之后,虽说没了麦子,可金黄的麦秆仍旧插在地里,现在望来颜色仍是鲜艳的只是短了一茬。   白锦走了不久便觉得累了,这些个日子来锦衣玉食的,不仅是腿脚犯懒,就连脑袋都懒了下来。   玄綦如今也是再懂她不过,此刻只看她微微皱了皱眉,便伸手帮她把披风的帽子遮上,转而将她抱起。   白锦高兴地哼哼两声,用手拉着帽子,几乎把整个脸都埋了进去,微微拱了拱身子,在他怀里躺得更舒服些,向左边靠去便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冰雪和圣湖的清雅味道,现在似乎是很熟悉了。   隔着帽子也能听见边上掠过的风声,是呼啦啦的隐约含着爆鸣的尖厉的声响,白锦只听着这声音都觉得耳朵得要冻掉下来。玄綦微俯着身子,将她上方的凌冽遮了去,手上抱得越发紧了。   白锦在这样的风声里,都格外清晰地听见了他逐渐加速的心跳,离得很近很近,只隔了那层玄青色衣裳,便一时贼心大起,凑得更近些,小心地在上面蹭了蹭,好像真的碰到了他的心,是有些热的。   玄綦的瞳仁倏忽一颤。   白锦咽了咽口水,又默默地挪开一些。   总共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两人已经到了山脚下,山下的温度自然不比山上,白锦便脱了披风递给玄綦让他拿着。   “烟火节真正的大祭祀是在酉时初刻,这之前我们要先去宫里焚香除秽,到玄氏宗庙祭祖,之后还得去城西天坛祈福。”玄綦牵着她步入皇宫之中,绕过九转回廊,同千万繁华擦肩而过,正是她一个多月前来时的路。他的话音才刚落,便有数十位婢女低着头弯着腰从月亮门后走出,在离玄綦三丈远的地方恭敬地站定,似乎是在等候,而自始至终,白锦都没有看到过这些婢女的眼睛。   “跟着她们吧……”玄綦轻轻松开她的手,低头对她道,若是白锦仔细听,便能发现这句话里竟满是柔和。   白锦应了声,便看着他转身向另外一条道走去,心里甚至还有一点虚虚浮浮触不到底的感觉,毕竟前阵子一直黏在一起,现下忽然分开来,虽然只有一会儿吧,却也不太舒服了。撇了撇嘴,便跟着那群婢女离去。   直到后来她在所谓的“清泉殿”里头被数十位婢子一同翻来覆去地折腾的时候,白锦才终于有些明白了玄綦口中轻描淡写的四字“焚香除秽”是个什么意思。   白锦被那样一道一道似乎永远没有个底的步骤经历到麻木,最后只能任由那些婢子把她从一桶桶烧热泡开的香料水里放下去再捞上来,任由她们几乎要搓烂她的每一寸皮肉,搓细她的每一根头发,任由她们巴不得把上百味香草都揉进她的骨血里头……   等她的脚终于能落到地上,开始一层一层地套上华美盛艳的宫装之时,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白锦只觉得每一寸骨头都已经被泡得酥烂,拆下来随便嚼嚼也就能吃了……   她坐在铜镜之前阖着眼开始打起了瞌睡,一群婢子依旧在她周围转来转去扫扫画画涂涂抹抹……   她好像都已经睡过了一整夜,重新再睁开眼来,便被镜子里的那人吓了一大跳。   那群婢子的上妆手法显然是有些夸张的,原本只是出挑的容貌在这样的浓妆艳抹之下竟然艳丽得逼眼。两弯秀眉被修得笔直,无故有了些盛气凌人的意味,眼角的弧度也被胭脂拉得狭长,好好的天真少女便硬是成了媚人的狐精,唇上盖了严严实实的火红唇脂,这下便愈发能看得出来原本漂亮的形状。眉心本来只一点大的朱砂痣此刻由海棠红绘成了一蕊花状图样,衬着一旁高高盘起的凌云髻和那攒珠点翠的步摇,精妙细腻,明艳至极。   白锦被吓呆了,觉得自己这已经是灵魂出窍到了另外一个人的身体中,扶着梳妆台颤巍巍地起身,她朝身上一望。   那更是不得了,暗红的华服上用金线绣着的是傻子也认得出来的鸾鸟朝风锦绣图,还有其他也全然都是黄金为底血玉为配的璎珞宫绦玉佩之类的,这样的阵仗,俨然像是大邑主母应当拥有的。   白锦面色开始惨白起来不知该如何是好,别说是她自己了,若是那玄家的列祖列宗知道了今日穿着帝后朝服的人昔日是一介乞儿,只怕坟上都要气得冒出青烟来。木然地向四周看了看,却发现婢女都已经退了下来没有一个可以让她抓来问问的。可若是叫来了只怕也问不出什么,现下只能去问问玄綦。   白锦的脑袋里还只冒出这个念头,殿门已经被推了开来,进来那人的身量她是很熟悉的,只是此刻的衣饰却和往日全然不同。   他也是一身暗红色的朝服,用金线绣着腾云驾雾的九龙图,只是配饰较她要少上一些,只在腰际挂了三条流苏长玉佩,平日不加认真打理的墨发此刻整齐地由那金镶血玉冠束起,唯一没变的恐怕也就只有那张无悲无喜毫无瑕疵的面容。   白锦素来见惯了他一席玄青长袍的样子,此刻严整起来,竟都是高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矜贵庄重,似乎镶金戴玉了一番,连整个人都能变得英气逼人气宇轩昂了。嘴边的问话在这一刻就莫名其妙地咽了回去,只能直勾勾地看着他。   那人却只是轻描淡写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她和平日没有丝毫不同,下一秒才让白锦看清了他手中提着的食盒,上前两步放在一张桌上,一样一样地摆开。   “来用膳。”玄綦说完这三个字之后已经把一双玉箸擦拭得干干净净顺手摆在了白锦的碗上。   白锦这才感受到了腹中平日里难忍的空虚之意,快步跑到桌边一屁股坐下来就开始吃。   “你慢些,不要溶了唇脂。”玄綦提着筷子给她夹菜,一边出声提醒道。只是这会子他的视线才终于落到了白锦脸上,原先提着食盒的时候只顾着想她会饿着了。不由地顿住了筷子,迫着自己收回目光,可她眉心的艳丽花瓣像是给他施了咒,让他移不开视线。玄絮当然是很明白地记着,玄絮曾经,也都是这样一袭红衣……只觉得整个人都被哽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唔……知道了。”白锦这会子才想起来口上抹了这么重的唇脂,若是全然吞下去,指不定真要中毒了,赶忙抬起头来冲着玄綦问:“你看看,化了没有?化得多不多?”   玄綦这才从那刻的晃神里惊醒,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掩眸之际透着些失魂落魄。又是另一个玄絮……又是另一个要献祭的眉心朱砂痣的女子……玄綦的眼前似乎还能看清那夜幽蓝的烛火,烛火晃动着玄絮微睁着的眼眸和惨白的面庞……一霎时呼吸便紧了,偏是她么?一个玄絮还不够么?为什么要呢?为他这样的人。   玄綦的手紧了紧,那筷箸在他手中深深地压出两道红痕,而他的苦笑,几乎要从心下溢上来,一直到嘴角。   若要是她,想来竟是分外不愿了。   等着白锦吃饱了饭,脑袋终于也清醒了几分,一边跟着玄綦走出大殿一边开口问道:“玄綦,为什么你祭祀我要穿成这个样子?”   玄綦顿了好久才转头看她一眼,一边开口道:“在玄氏宗庙祭祖,按礼数来是要帝后两人。”   “帝后……那为什么是我?”白锦的眼皮猛烈地跳了跳,几乎是头一次对玄綦的解释有些不满意,追问道。   玄綦将目光投向远方,隐约是叹了口气的,这好像是多年来少有的觉得疲惫的一刻,其实不要来问他吧,他当初这么打算的时候,也只是下意识地这样做了,哪来这么多原因呢。   “只是身边恰好有你。”玄綦开口。也许是想着这辈子都不可能有皇后,这辈子都不可能迈入玄氏宗庙,才会想这样试试吧。   “那从前呢,从前都是如何祭拜的?”白锦皱眉。   “只能在外面的祭坛上,不能到里面去的。没有成家的玄氏子孙,先祖不会认可。”玄綦的步伐逐渐加快了,一边开口。   白锦这才沉默了下来,有些可怜玄綦在遇到她之前的遭遇,又暗自阿弥陀佛了几声,希望在她死后,玄綦未来的皇后知道了这件事不要在九泉之上骂她,毕竟论起来,她还是有功之人,今日过过皇后的瘾也是无可厚非的嘛……锦低头看看两人现下的衣饰,心中不免生出几分飘飘然的喜悦来,只是这样看看,貌似还挺般配的……   可这念头才刚刚冒出来,就又在心底呸呸呸几声用脚踩灭。   玄綦似乎是带了紧张地看看她,却见这人已经安抚好了自己,一时之间也不知该是松下一口气来还是该忧愁。   从前这般听之任之还能拿捏出个堂堂正正的借口来,可现下主动挑起来了,只能都论他的过。 作者有话要说:  玄綦的内心世界真的是很复杂的。 一面是家国大事和大祭司的压力, 一面是玄絮的阴影和白锦给他的舍不得, 一面他自己早已经自我放弃了。 所以很多行为就是看不透理不清。 并且,玄綦对玄絮的感情,远远没有对白锦的深,因为白锦是真正陪伴过他的人,玄絮没有,所以更多的是一种负罪感。   ☆、九 夕食·初绽   那宫装和饰物套在白锦身上重得像是枷锁,每一步都走得困难重重,不过好歹还有玄綦扶着她。   绕过“清泉殿”,穿过一座摆满了青松怪柏的园林,转过石门隔断,竟是一条幽僻的小径,在竹林之中狭长地穿过。   天已经大亮了,阳光还没有正对着头顶照下来,却已能穿过斑驳的竹叶落到地上来,铺成细碎的亮色光斑。   秋风里的竹林隐约有了些寥落之意,扬扬地在秋阳下覆了薄薄一层白霜,一时间融不了。小径边上蜷满了发黄发白的竹叶,不过竹子仍旧是挺拔苍翠得厉害,正巧有秋风飒飒而过,竹顶便在风里朝一个方向颤着,呼啦啦地似是吹响了千万只幽咽的萧,撇开盈盈淡淡的竹香。   白锦随着玄綦走过那一节节颇有年岁的竹,每一杆都粗过碗口,看起来便是硬邦邦动弹不得,莫名地少了些许生机。   竹林里的路很是清晰,显然有奴仆日日打扫,走了不过片刻,眼前便开阔起来。   约莫百二丈长百二丈宽的空地,地面全是由纹理细腻的雪岩铺成,上头几乎是不惹尘埃的,白亮亮得晃人的眼。   中央是一座九层的高塔,全然都是石头造的,塔顶以石板层层收缩叠筑,成四角攒尖锥形,也同样雪白透亮。每一层都有六角飞檐,姿态精妙,状如浮云白鹤,飞檐上悬着九重白玉铃,风吹玉振之时,便有泠泠清音随风传出。兼有门、窗、立柱、额枋和斗拱,大抵是以冰肌玉岩板雕成,只是上头的雕刻在这样的距离看不明了,可想来也是玄妙精巧无比。   塔前是散发着朦朦幽光的祭坛,周遭立着一圈十六根玉柱,其上浮雕气韵浩渺,气象游走。步上玉阶便能看到偌大的萤玉之上,竟细腻地雕凿了圆形的太极八卦图,细细望去无棱无角,通透圆润,雕凿深浅划一,错落工整,字态雅观玄异,矫畅别致。   这块地方只看上一眼便觉得灵气逼人,圣象迭出,早已不是可以用银白之物妄图沽价的了,见者都不由自主地要在心底升上一抹高悬的敬畏,几乎要匍匐在地上叩拜。   白锦被这样的事物看得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畏畏缩缩地跟在玄綦后面,比小媳妇儿还要小媳妇儿些,可踮着脚看看玄綦面上的神色,虽说较平时也没多大不同,可也显而易见地多了份沉凝稳重之感,将从前那种目中无人的孤高丢得一干二净。   祭坛前方正对着石塔的位置端放着一张玉案,玉案之上置着准备好的铜樽、香炉、线香以及供奉的御酒之类。玄綦带着白锦迈过八八六十四卦,执了酒壶倒上两盏清酒,一左一右置在两端。复取过三根线香在燃炭的铜樽里点燃了递给她,转而给自己点了三根。   白锦接过线香高举到额前,跟着玄綦鞠躬拜下,线香的烟是乳白色的,其间透着些幽紫,在她眉前萦绕三圈都还未消散去,烟中深深地浸着桂叶秋兰的芳香,只觉得大脑一派轻松敞亮。   三拜完毕,便将线香插入紫红色的香炉。   只是这塔外的礼数却还未完毕,两人还需得在太极图之上一阴一阳并膝跪下,对着香炉和石塔行三跪九叩的大礼,之后才能起身步入石塔之中。   白锦在磕头之时碰到了底下的萤玉,只觉得有一股平滑清凉的气息自额头蔓延到全身,余光瞥到身上的红衣和身边的那人之时,也不知在心底泛起了怎样的滋味,起身之时竟头晕眼花到站不稳了。   玄綦伸手牵住她,绕过底下那祸福吉凶的推衍,同她一起迈步走进了他也无比陌生的石塔。   塔内所谓种种宝物而庄校之,五千栏楯,龛室千万,无数幢幡以为严饰,垂宝璎珞,宝铃万亿而悬其上。供奉的珍惜圣物虽多,却都是俨然有序,丝毫不可侵犯的。   第一层盛放的都是大邑流传数千年的经文史册,倒不是书籍,而是在一块块白玉之上雕刻而成,整齐地排列在墙上。楼的正中央放着块很大的几乎占了半层楼的由几十根银丝铁木支撑着的五彩玉石。那玉石宝光内蓄,锦绣万千,几乎含尽了天下之颜色。顺着玉石的色泽纹理,妙到颠毫地雕凿出了完整的大邑地图,其上百川河海,山脉纵横,阡陌大道,无一不有,无一不精。不过雕凿的有些年头了,除了沧海未曾变换为桑田,其余的道路村落在现在看来,已然是完全不同。   白锦绕着五彩石看了一圈,想着她这辈子还是第一次看到完整的大邑版图,如今一眼扫下来,算得上阅尽了天下,可也更加觉得自己渺小,在这样的土地上渺小得看不见。   她抬头,便见着玄綦那双湛蓝如琉璃的眸子此时也正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五彩石,眼里映了那绚烂的五色光芒,似乎比平日更要幽深几分,多了些她难以明白的炽热,更多的却是恍恍然的不知所措。   所以这天下的君,也是第一次这么生动地看到他的江山么,只是这样看看,便也让他激动成这样么,那他若是能走出去,走到他的天下里来,又该多好?   玄綦在良久之后才察觉得到了自己的失态,移过视线来,微微抿唇,对着白锦道:“上去吧。”   之后的一层收藏着千年难得一见或是大邑只此唯一的天材地宝,只是一眼看去,便觉得宝光灼灼,熠熠生辉。第三层保存着史书里留芳千载的能工巧匠或是文人墨客的作品,几乎都是有了器魂和字魂的珍品,就算隔了一层通透的琉璃,都似乎真能亲眼见了那些大人物的气魄。   后三层存放的则都是大邑两千年历代君主和他们帝后的骨灰了,按着功绩大小从下往上排,灵位和他们骨灰盒的玉石品阶也就依次升高。灵位前都置着两块玉枕,类似于庙中的蒲团,是用来跪上去拜的。   白锦和玄綦两人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一直保持着一种近似沉凝的气氛,在每一位帝王的灵位前都燃上香,然后在幽郁的檀香之中俯身磕头一个个拜过去,也算是见过了老祖宗们。   可白锦每拜一下,小心肝都要颤抖三下,倒不是对老祖宗们不敬,而是她现在穿着后服踏入整个大邑最为神圣神秘的地方,又和身边这个大邑的君主一同祭拜老祖宗,这样的行为本来想起来是非常庄严肃穆的,可是这个女子一旦是她白锦,便只有些诡异。   玄綦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大邑上上下下一共出了六十八位君王,算上玄綦一共六十九,他们这样一个个磕过头来,还得爬上最后三层去祭拜供奉的诸位神灵,工程量不可谓不大。   等到白锦最后重复着下跪磕头起身下跪磕头起身这样的动作直到结束的时候,已经是天昏地暗眼冒金星,眼珠子几乎都要给翻到眼眶后头去。最后几乎是让玄綦抱着走出了石塔,重见天日的那一刻,便有了恍如隔世的错觉。   似乎她和玄綦相伴着走过大邑两千年的英烈和文明,已经过了一世。   算算时辰已然是午时二刻,玄綦便带着白锦到随便一处离膳房近的宫殿里休息,吩咐好了一切之后便又马不停蹄地要去京都城西最灵验的天坛寺,要亲手点上同庙柱一般高的可以燃上半个月的红香烛,替天下苍生还愿,再听上一遍三百沙弥一同诵念的梵经,涤荡他作为君王的心胸,最后再马不停蹄地赶回皇宫。   直挨到申时初刻,连秋天的太阳都西斜之时,白锦已经好好地用过了膳食,沐浴更衣完毕,穿上了没那么正式的宫装,却依旧还是帝后能穿的,显然是那些婢女真把她当做了皇后,再好好地睡上了一顿小觉醒起来发了一会儿呆后,玄綦才终于脚不沾地地回来了。   匆匆地和白锦打了个照面,连头发都有些乱了,便又钻去了什么地方给自己洗漱。   申时三刻,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可路上每家每户的红灯笼都已经一同点了起来,烛光透过红纸扫向平整匀称的藏蓝色天空,带着特有的节日的喜庆氛围。白锦和玄綦穿着成对的暗紫色宫装,腰间挂着成对的比目金丝玫瑰佩,坐在同为暗紫色的大轿之中,向着京都最繁华的市集街口而去。   烟火节的晚上是没有宵禁的,彻夜都会燃着烟火,路两旁平日已经没影了的小贩又重新挤在了街道两旁,店铺也都开起张来做入冬前的最后一笔买卖,百姓早已提早穿了今年的新衣提着红纸灯笼朝着一个方向聚拢而去,打算今夕赏着焰火彻夜不归。到处都是过节的熙攘之声,却不是纷扰的嘈杂,而是多种亮氤氤带着微甜的果香,多得几乎要溢出整个京都,和周遭的城池乡镇一道汇成一片泛着赤色的海洋。   不过在此之前的祭典,需要由玄綦亲手点燃第一把焰火,昭告节日开始。   轿子终于在人群自发退出的道路中穿入市集,这市集平日便是人口流动最密集的地方,干什么的都有,做买卖的,耍戏法的,赤脚道士行骗的,吃喝嫖赌的,乞讨的,还有背了罪杀头行刑的。   正巧,这一年搭一次的祭典高台,平日里都是安放轧头刀血溅三尺的地方。   白锦不需要跟着出去,只用等在轿子中便好,便听得在玄綦掀开轿帘的那一刻,周遭发出的有些不太整齐的跪地之声,旋即传来“玄帝洪福齐天,安康福寿,佑我大邑——”的声响。似乎同时有上万人跪倒在地上,那样的恭贺之声响起,颇有些震天动地的意味。   然后是玄綦轻描淡写却又分外清晰的二字“平身”,传在每个人的耳中都是同样的响度,似乎方圆百里之内都能听见一般,只是白锦听了这语气有了对比之后,才发觉原来这人平日同她讲话的语气还都称得上是放软了讲的。   玄綦若说功绩可能论不上六十九代君王中的头号,可若讲神秘,恐怕就非他莫属了。就算是京都的百姓,也似乎只能在一年中独独这一天见到他,或许也是见不到的,只能说是他从宫里出来了。   若不是年年定的税都在下降,年年的劳役都在减轻,年年库里头的储粮都在往上堆,年年腰包里的银子都在往外鼓,年年家里檐头的新瓦都在往上叠,恐怕这天下的百姓都会以为,他们大邑已经没有玄帝这样的人物了。   那高台大概有两丈高,上头高点了一圈火把,边上又严严实实地围起了官兵,就算是凑到了最近的地方,也是看不清玄綦的相貌的,只能看出一个修长挺拔略有些清瘦的身影和那精致面庞的大体轮廓来。不过玄綦刻意垂下了眸子,加上夜色又深,这六年来的烟火节,竟真没有一个百姓看清过他湛蓝的眸子,只能胡乱地对人讲,玄帝是这天底下最为俊秀的男子。   玄綦站在高台之上,从堆满了贡品的桌案上取过明黄的卷轴,在面前缓缓展开,垂着头半掩着相貌开始诵读上头的文字。这卷轴自然不是他写的,大抵是带了些迷信的诸神显灵天公作美保佑来年风调雨顺无灾无害又是个大丰收的一年之类的话,加上玄綦吐字虽然清晰却没什么感情在里头,听起来颇有些干巴巴的味道。不过好在他的嗓音泠然如金玉,读得速度也稍快,因而还没等之下围着的黑压压塞满了街巷的人群不耐烦,便已经结束了诵读。   再次一跪,大声喝道:“谢上天体恤,谢先祖保佑,谢玄帝勤政——我大邑传承千年,源远流长——”   “平身。”   白锦在轿内等了好一会儿也不再听得外头有什么声音传来,正好奇焦急地想看看,又怕被人看见玄帝的轿子里还有人,只能端坐在软垫上不停地蹭着脚上的绣花鞋,一边在心里气闷,既然也见不得人,又何必让她打扮成这副骚气的模样。   高台之上已经砌好了石台,里头整齐地堆满了风干了三日的松枝,还伴有沉香木和杉香木。玄綦将浇了松油的沉香木在边上的火把上点燃,转而高举了片刻,底下的百姓便齐齐低下头来,平视着自己的脚尖。   玄綦伸手将那烧着了的沉香木投入石台之中,火焰先是一熄,溅出一两粒星子来,转而便骤然“噗嗤——”一声蹿了起来,从松枝架的底部一直向上攀升,最后在尖端绽出火光焰芒来。就在那火堆被点燃的一刻,石台边上绑着的一圈焰火也同时被点燃,吐着白烟和绚烂的尾焰笔直地向已经转为墨色的天宫奔去。   “啪——”地好几声,便有着无数灿烂的围成一团的金色光芒在天空炸开,把整片天空都照得亮了一瞬,像是一场虚惊,那一团烟火逐渐熄灭消落之时,又有着接踵而至滚滚而来的烟火不断地在天空炸响,发出清脆的爆鸣,把墨色的画布染上一刹深浅浓淡不一的光芒。   白锦先是被下了一跳,转而就更加按捺不住了。   百姓的头都同时仰望向天空,发出一声伴着惊叹的欢呼,口中开始叽里咕噜地许下来年的愿望。   有越来越多的烟火泼洒在天空上,又刷啦啦地湮灭,只余几声空吟,有都城的,有郊野的,有江南的,也有朔北的,似是整个大邑都在喷发着光芒和色彩,又被笼罩在短暂的烟火之中了。   空气里开始散发出松脂燃烧的香味,有着熨帖无比的暖意,似还有了秋收的麦香。   锣鼓开始乒乒乓乓地敲了起来,是要开始做买卖了,这一夜,还长得很。   玄綦只抬眸往天空瞟了一瞬,那绚烂的光芒顿时便溅落在他的眸上,下一刻便转过了视线,提步向高台之下走去。台下的百姓零零散散地要开始散去了,去找他们不眠夜之中的乐子。他被一圈官兵围送着走到那紫色的轿前,掀开轿帘提步而上的时候又转头看看那火堆,火堆仍在烧着,还是之前的火焰。   只是天上的烟火不知已经辗转过了多少轮回。   轿子里的白锦只能听不能看,这会子见到玄綦也没了什么好脸色,只是挪到一边给他腾出更大的地来。   “带你去看烟火。”玄綦才刚一坐下就没头没脑地吐出一句话来,转而补上:“别生气。”这才总算让人明白了他的意思。   白锦一听这话顿时就高兴了起来,心里想着这玄綦还是挺善解人意的,她这还没气上一会儿呢,竟就被这么随随便便地消了去,一边又忙问道:“去哪里看?”   “城楼上。”玄綦看着她回答,也许是方才的烟火真的落进了他的眸子里,此刻他眼中泛起的,竟是很明显的和煦。   “皇宫的城楼?”白锦又问。   玄綦点了点头,一边转过脸去,正对着轿门。   “玄綦,我们要直接回宫里去?就这样就回宫里去了?”白锦听到这回答倒是急了,她在山上躺了一个月好不容易才能给带下山来看看,本来还想着好好逛逛这都城,以一个身怀银两之人的身份领略一下大邑的浮华糜烂的气息,可现在不过酉时二刻,这人竟就说要回去,这怎么让她甘心!   “你还想去哪?”玄綦自然是懂得她的意思,开口反问。   “我就想在都城里逛逛,就这儿……就这儿停轿把我放下去就成。”白锦听他的口气有所松动,便开口道,双手在空中挥舞着,几乎想要在下一秒破窗而出。   “等一下。”玄綦伸手按住就要为非作歹的这人,指着她身上华美的宫装开口:“先换身衣裳,我陪你去。”   “哦哦好……”白锦慌忙不迭地点头,眼里带了几分狡黠之色,她方才说要自己下去当然只是说说的,身边没几个银两下去做什么?自然是料到了玄綦会陪着她。   她有这人陪着的烟火节,还长着呢。 作者有话要说:  四张倒计时。   ☆、十 酉时·花开   也不过一会儿,玄綦和白锦已然换了身便服混迹在繁华的街道上。   玄綦仍是一身玄青色的单薄衣裳,墨玉束发,再无矫饰。   白锦便是翠绿的曲裾,墨绿的下裙,也拔掉了步摇凤钗之物,用绸缎把头发拢在一起,虽然比玄綦穿得多,也好在没有山顶上那般臃肿了。   虽然周遭的灯火是亮得通明,可两人都是做贼一般微低着头,面上悬着阴影。   玄綦原先是想让白锦用扇子或是面纱挡挡脸,可白锦想着还要吃东西怕麻烦,便拒绝了他,甚至还顶了句嘴说“我看你才要用面纱挡着”,便只得作罢。只是白锦说了一句之后便更加不放心玄綦这幅模样了,问他可有什么办法变变他眼睛的颜色,玄綦思考了一番,只在下一瞬眼睛便成了和常人无异的墨色,看起来倒也没变丑,这才让白锦放过了他。   “玄綦,你这是第一次到街上来吧。”白锦轻声开口问,又怕玄綦听不见,便凑得更近些。   “嗯。”玄綦此刻的神情不算太好看,却又不是生气,而是满带着陌生与不自在,一边小心翼翼地东张西望着,闻言只是抿唇应了声。   “那好,既然你是初来乍到,我便尽尽地主之谊,今夜带你来领略领略这京都的纸醉金迷。”白锦“嘿嘿”地一笑,一边在玄綦面前摊开她雪白的手掌,道:“银子先放我这儿,这城里人荷包里油水多,手脚不干净的自然也多。”   玄綦收回放在灯笼上的目光,转而落在她纤细的小手上,也不过沉凝一二便取下荷包放在上面,一边垂眸开口:“有劳了。”口气中甚至是带了几分笑意,好像那京城书本网里头温雅如玉的公子。   白锦迅速抓过荷包在手上颠了颠,早已是笑眯了眼,动作难免流露出了些市井之地的流气,一边满意地点点头,开口道:“好说好说……”心下念着玄綦还是个心细之人,那荷包里装的大多是铜板和碎银,也能省去不少事儿来。   既然是最后的烟火节了,放纵一回岂不快哉。   又想到玄綦方才盯着那红灯笼看,白锦便一把拉过他的袖子走到那小摊贩的面前去,头一次连价钱都不问便取下一对小灯笼来,爽快地付了几个铜板给那小贩。   而玄綦只乖顺无比地任由她拉着站在身后,一面露出眼睛来瞥着她手上的灯笼,倒像极了小孩子,若是不比白锦高出大半个头来的话。   白锦转过身来伸手递给玄綦一个红灯笼,便见着他伸手郑重地接过,提到眼下仔细地看着,那灯笼的光照在他的面上,便在那莹白的面上扫上了些许酡红之色,衬着那精致的五官,如同三月喝醉了怒放在枝头的桃花。那眼角的一颗泪痣,似乎在闪烁着一般,竟全然都是动人的美艳。   白锦只觉得灯下这样的玄綦看起来意外的温柔,好像化开来的胭脂一般,忍不住踮起脚来,伸手在他头发上摸了摸。   那提着灯笼的人显然是一愣,睁大了眼睛和她对视着,头一次讷讷地不知道如何开口,只是嘴角已经高兴地微微上扬。   若是往来的人潮能稍稍在那小灯笼摊前驻足一二,转头看看这无声对视的两人的话,便能很自然地联想到春天,想到玫瑰色的烟火。   “咳咳,你们二位还杵着这儿做什么,挡着我生意了。”灯笼摊的小贩似乎也觉着这两人太过碍眼,忍不住出声要将他们赶走。   玄綦这才回过神来,略有些不自在地瞥了周围一眼,默默地拉起白锦的手转身向人潮而去。   素来脸皮子厚的白锦这会子也觉得脸上烧得疼,只是也不能怨她,都怨边上这人太糟心!   “现在要去哪儿?”玄綦和她一人一盏小灯笼走在人群中,嗓音和着响个不停的烟火声在她耳边传来。   白锦第一次觉得这个冰天雪地里冒出来的人嗓音竟也有这般撩人的时候,忍不住就让她想到当年潋滟坊中那闻上一口就能馋上三天可她愣是十七年来从未沾过一滴的桃花酒。当下只觉得口干舌燥又恨的牙痒痒,开口道:“走,姐带你去喝酒!”   “喝酒……”玄綦的嗓音之中夹了些疑惑,不过白锦是没给他反对的机会的,抓紧了他的手便大步向那潋滟坊而去。   兴许这潋滟坊的菜不是京都最好的,这酒也不是京都最烈的,这陪酒唱歌弹琴的姑娘也不是最俏的,不过这潋滟坊浮夸的做派,若是在京都称第二便无人能称第一。明明什么都不如何出挑,可偏偏就是口气大过天,酒楼内的装潢就像是暴发户的金库一般,无所不用其极,只朝着庸俗到极致的方向上发展。就凭着这样朴实无华的无赖做派,自然就明目张胆地定了京都最高的价位,竟也有许多人偶尔来换换口味附和着进去坐坐……   潋滟坊并不在京都中心,而是在稍有些偏僻的邑城河边上落脚,总共向上盖了十三楼,其中楼顶飞檐,砖瓦门墙,件件都是镶金戴玉夸张无比。大多时候日光强烈还看不出什么来,只一到了晚上,就会呼啦呼啦地亮起灯火来,几乎要把整座楼都照通透了去,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映得所有一切粉饰都花红柳绿花枝招展,映得那邑城河都似乎脂水涨腻得浑浊起来。   玄綦和白锦因为早早地遣下了车马侍从,因而只能走去那潋滟坊。一路上自然也是不肯闲着的,想着之后在潋滟坊便花不出铜板来了,便一个个看遍了沿街的小摊小贩。   若是卖吃食的,二话不说就付了铜板买了来,尝一口试试,不喜欢也不扔只把剩下没吃过的再还给人家,钱倒是不用还的,喜欢便心满意足地往前走。   若是卖珠宝首饰的,张口便说来看看“镇摊之宝”,不过大多数时间是看不上的,毕竟曾经沧海难为水,见惯了宫内的东西,这些也只是一时起兴。可人家小贩毕竟跟你废了半天的口水,觉着你财大气粗还不想招呼其他主顾,空手走是不好意思的,便会打赏几个铜子去。   若是卖小孩子耍的玩意儿,玄綦和白锦便会一同停下来,跟着那小摊一个个试玩过去,末了玄綦还得去问白锦这个手里攥着钱的“可以买这个吗”,得要白锦觉得好玩才肯买,买了还得堆在玄綦手上。不过看玄綦一副乐在此中的缺陷儿童模样,那些摊主大多也不计较什么。   若是卖艺耍杂的,基本只是绕远了往前走,边走还得便对玄綦数落“你看这些简直无聊至极,都是偷偷摸摸的障眼法……”绘声绘色地对玄綦讲了要怎么糊弄那些看客,怎么变过来怎么变过去之后,还得加上一句“你若是去街上卖艺,用你那内力,生意肯定红火到不行……”   这么糊里糊涂地摸着路逛着,两人竟觉得时间过得飞快,不一会儿已经到了那潋滟坊的大门前。纵然是心里有些准备,难免还是被这样的一块发着强光东西灼了眼。   玄綦不由自主地忧虑地皱起眉头,白锦也是轻叹一口气,拍拍他的肩膀道:“进去吧,进去就看不见了。”只是从前也没觉得这潋滟坊这般俗不可耐,还整天眼巴巴地在这周围绕上三圈,想着若是能有块金子被风吹掉下来给她捡着了有多好,还别说她这痴心妄想,前些时日还真有人捡到了呢。   因为是烟火节,大抵都聚在都城中心,就算是想庆祝一番在外头吃顿好的,也自然都选择那些靠谱的富春楼之类的门面,因而此刻潋滟坊门前鞍马稀落,虽然从前也不见得有如何的络绎不绝。   而到了现在还会呆在潋滟坊中享乐的,除了富商大贾家的纨绔,恐怕也只剩秋后归来在外头抢了大半年银两的劫匪头头。因为官宦人家的子弟,品味都自诩高雅,自然不肯贬了身价到这儿来,而劫匪小弟们呢,就算用尽了大半年的辛苦钱,只怕也吃不上什么好东西。   白锦和玄綦鼓起勇气迈步走进那大门,便有六位锦衣华服发髻高耸的侍女在门边行礼道安,说明要最高层的雅间之后,那六位侍女同时走到他们前边来给他们带路上去,她们只一走,便又有六名同样服饰的女子从堂后细步而出,在门边站定。竟是让六个人服侍他们两个。   白锦有些哑然,却更加昂首挺胸起来,在心底默念“如今我是有钱人”这句话三遍。   玄綦却更加不自在起来,倒不是觉得那六位侍女姿容妍丽,毕竟她们的妆容已经浓重到辨不清五官,而是觉得那些人的脑后都似乎是长了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白锦也察觉出了这一点,更加用力地握着玄綦一直冰凉的手,故意咳嗽了两声,这才让那些侍女恋恋不舍念念不忘地收回了对玄綦觊觎的目光。心下冷笑几声,她养大的好白菜,还能让这些猪拱了不成?   两人在上楼的路上都尽量避免直视周遭的一切,一直到了顶楼的雅间,才觉得眼睛略微好受了一些。在桌边面对面地落座,从顶楼的雕窗往下看去,便能领略到灯影浮动的邑城河夜景,还有天上一直不曾停歇的盛大烟火。   那烟火有些在天上盛开,有些又在水面上怒放,在天上的近得几乎要触手可及,好像随便朝外抓一把,就能携下一掌的浮光迷烟,在水里的却像是斑斓地化开了一般,浮浮沉沉地抛动跳跃着,一时之间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便分不明了起来,只觉得是场声色旖旎的梦,做着做着就要醒了。   白锦趴在窗边看了好一会儿,连眼神都逐渐迷离起来,好在玄綦的嗓音像是清泉水一般,听上一句就神清气爽如梦方醒来了。   “你来点吧。”玄綦迅速地将侍女递给他的檀木托盘又移到白锦面前来,似乎是不想和那侍女同时拿同样的东西。托盘上是一卷卷精巧的丝绸轴子,上头密密匝匝地穿了金丝银丝,亮闪闪地堆在那里,竟是这潋滟坊特别的菜单。不过玄綦递给白锦这烫手山芋只是因为那俯身凑近他的侍女太过吓人。   不过白锦刚接过那托盘放在面前,还没打开来一看呢,就见着那侍女又从身边的人手上接过另一具托盘来,殷勤地献到玄綦面前来。   玄綦此刻只垂着眸子不肯动弹,方才面上的好脸色也已经不见了,那僵硬的模样好像是要坐化而去的僧人,不过在白锦看向他的一瞬间,他却忽然掀了掀眼皮,投去一个莫名的眼神。   白锦自然知道玄綦是什么意思,可不用他使眼色她就已经恼了,伸手在桌案上重重地一拍,吓了那女子一跳,总算抬起了她沉甸甸的胸脯,转而开口道:“看什么看,你知道这是谁么!这是我夫君!”转而莫名地顿了顿之后继续气势汹汹地开口:“今儿个我还就不看你们的菜单子了,管你们有没有会不会,老娘想要什么你们都得给我端上来!”   玄綦听到白锦的这番话,颇有些意外地抬起了头看她,眼中烟火摇曳不定,只是雪白的耳根子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一直蔓延到面颊之上。这一来,就又是□□裸的造孽了!   “你把头低下来,不许给人看!”白锦只被玄綦这样的神情看得热血沸腾心跳如雷,转瞬想到边上那些女子可能也会看到,赶忙对他喝道。   玄綦的嘴角勾了勾,大概是笑了的,一时之间倾城无限,百花失色,然后乖乖地低下头去。   边上的六个人都尴尬地杵在原地,听了白锦这般大的口气,也觉得是不好惹的主儿,虽说他们二人乍看之下穿着都随意的很,可是不是凡品,却也一眼能辨,只得眼睁睁看着这两人眉目传情各生欢喜。   “你们都记好了,我只说一次,落下了一道菜都不放过你们。”白锦将面前的托盘推到一边去,这才好整以暇地悠然开口,面上看起来真是风清云淡的,只是心底真是绞尽了脑汁想她生平吃过的好东西,不过好在皇宫里伙食又多又精,她只说记住了名字的,竟也报出了许多。   “御品桃花酒两壶,白芸红豆冰糕,凤尾鱼翅,绣球乾贝,金丝烧麦,桂花鱼条,明珠豆腐,蟹肉双笋丝……水晶梅花包,庐山云雾茶。”   只是这样一来,报上的竟都是宫内的御膳,连口味都有些换不成,不过一看到那侍女铁青的面色,和刷刷往锦缎上书写的毛笔,倒也还算解了气。   不过还没等她大喝一声让侍女们退下,玄綦已经在一边开口道:“再上些招牌菜来。”大概也是体恤白锦还要吃这些日日吃的菜品,给她一个台阶下。   白锦便也想着体谅体谅他,便加了一句:“菜都要凉的。”   “什么?”这句话在那些侍女耳中听来简直就是在无理取闹,先别说这些菜她们厨子做不做得了,就说若是把做好的菜放凉了,一来耽误时间,二来就会失了口味,两样又足以让他们二人挑拨起来闹事,这岂不就是故意在耍她们么。   玄綦听到这话只是侧过脸去看窗外,让漫天的烟火掩住他面上的笑意,好容易忍下来了,才开口道:“不必了,照正常的来上菜,你们都下去。”   白锦想了想也就没追究什么,她若是要吃凉了再让他热好的菜,自己也挺遭罪。   不多时,庐山云雾香茗和那让白锦垂涎多年无法忘却的桃花酒便呈了上来。酒色清冽干净,底下沉着两朵新鲜的桃花,微微泛着粉红色,被盛在精致细腻的白瓷桃花酒壶中,只看一眼便让人心生喜悦。   白锦深深地吸了一口酒香,只觉得一下子就又回到了当年,忍着心中的喜悦,执着杯盏给自己满上一杯,小心地啜了一口。其实一下子还没等尝出什么滋味来,白锦就被一阵山洪海啸一般的幸福冲昏了头脑,只眯着眸子傻笑了好久。   玄綦盯着她看,一时失笑地摇头。转而提起茶壶给自己满上一杯清茶。   等白锦满怀着敬意给自己干了一杯,又认认真真品着酒味给自己啜了一杯,才体会到这酒实在是有些烈的,就算是五大三粗喝惯了浊酒的大汉不出两壶也都要醉倒,更别说她这个只闻过酒香滴酒未曾沾过的女子。虽说乍喝起来只有桃子和冰糖的甜味以及那翻滚着直冲脑门的浓郁的桃花香,可是这一杯之后,白锦已经把脸红得像是灯笼一般。   她抬眸看看面前的玄綦,却见他也正看着她,便就这么晕乎乎地一眨不眨地对视了好久,好久之后才想起什么来,取过另一只杯盏连带着她自己的也都满上,一边软软地递给玄綦,开口道:“玄綦,来,给你喝,很好喝……”白锦面上的笑容映着那红晕,莫名的都是妖冶,更别论那颗眉心的朱砂痣。   玄綦还没有什么动作,白锦这会子已经把头一仰又灌下了一杯,再拿起那酒壶要给自己满上,一边开口道:“玄綦,烟火节,很漂亮啊。”说着伸手指指外面仍旧怒放不歇的烟火,“玄綦,今天我,很高兴,不是……最高兴。”白锦这会子舌头都麻大了,口吃有些不清,却仍旧坚强地大喝了一口,反问道:“玄綦你今天……高兴吗?”   玄綦只是浅笑着接过她手上的杯盏,置于一边,开口道:“酒烈灼人喉,我不喝酒的……”那纤长的睫毛轻轻浮动两下,眸色不知何时已经变回了原先的湛蓝之色,又清浅地道:“我也很高兴,不是……”   “……最高兴。” 作者有话要说:  两个人已经…… 玄綦已经做好决定了。 其实是玄綦比较早发现自己的心意。   ☆、十一 日暮·微垂   白锦费力地睁开眸子来,似乎是没听懂玄綦的话,想了好一会儿才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道骸笆遣皇俏液茸砹搜刍税。肽憬裉臁孟裥α恕!   “和你待在一起这么久,我第一次看见呢……”   玄綦微微侧过了脸去,脸上的笑意未有所消减,他看到窗外的烟火忽明忽暗地照在白锦的面上,映着芳容秀面,开出了满园的锦绣繁华,烟花炸裂的声音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隔了千山万水,在这里只剩下很安定的宁静。   杯盏中的桃花酒一圈一圈地泛着漪,轻轻浅浅地消失在杯壁上,漾着些馨香桃色。   白锦口中的话轻易地就能融到他的心上,裹满这桃花酒一般的醇香。   还好她还不知道献祭之事,他便还有让她脱身的余地。   这九峰山巅的苦寒,她是畏极了的,让他一人消受便好。   就仅是这样短暂的陪伴,他也觉得足够了。   其实她,是他在这世间,唯一触碰到的人吧。   玄綦执起玉色的茶盏,里头茶色幽冽,那眸子只微微扫过,杯盏之上冒出的热气便全然消散不见,连水上微泛的褶皱都消停了。他将那冰凉的茶水入喉,复低声笑了起来,对着白锦道:“你是醉了……可是我,好像真的是笑了呢。”   白锦的眸里泛着些潋滟的水光,一边开口道:“那就好啊,玄綦笑起来,我也很高兴。”   后来那些御品菜上是没上,白锦都不太清楚了,只知道她清醒过来的时候,正被玄綦背着走在路上。他身上的温度向来是很低的,也好在能让她醒醒酒。街上的人依旧是很多的,只是笑闹声熄灭了许多,头顶的烟花也有些累了。   那潋滟坊的东西从来都是这样,刚开始烈得让人心血沸腾,可不消多久,也就退得七七八八了,白锦此刻只有些微醺之意,便凑到玄綦耳边问道:“后来的菜都上了吗?”   玄綦在她面前回话道:“上了一些,都是她们的招牌菜,其他的都没上。”   “我就知道……”白锦的手一面环着他的颈,一面把下巴搁在玄綦的肩膀上不肯动弹,只觉得给他背着舒服的很,比那轿子还要平稳些,就又道:“那群女人没对你做些什么吧……”   玄綦的步子一顿,又继续往前走,回道:“没有。”   “那没上的菜,你没有多付了钱去吧……”白锦依旧是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嗓音因为压低在喉咙里讲的缘故,有些沉沉的沙哑。   “那价钱高得离谱,我摸不准她们有没有算,若是算了的话,怕也是针对这你来……明儿让人上门收税去。”玄綦低声开口道,也没有什么不耐烦的。可不知是怎么了,白锦的体温从他背上隐隐传来,他却没有了从前被灼烫一般的不适,也没有头皮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倒像是,普通的接触一般。   “那玄綦,我喝了多少酒啊?”白锦只觉得身上的热气消散了不少,凉风从她身边袭上,有着些清明的凉爽之意。   “大概喝了一壶,不过我问过了,那侍女说这酒不烈,吹吹风就好了。”玄綦稳稳地背着白锦朝前走,已经逐渐靠近皇宫的城门了。   “那我们现在……回去么。”白锦也认出了这方向,轻声开口,带着些失落之感。只是这次一回去,就再也不能像今天这样了吧。   玄綦沉默了一会儿,只低低地应了声。不过也只是暂时的,要不老多久,她就会重新回去,回到她的世界里去。   “玄綦,我们回去的时候,可以看看昙花啊,说不定今天出去了一会儿,就又长了花苞出来的,说不定,还会有花开了……”白锦把心下的一丝不舍驱走,小心地看着玄綦的侧脸。   “好。”   两人一路上都不知道谈了些什么,却意外地发现从潋滟坊内出来的时候,白锦已经迷迷糊糊地什么都记不得了,而玄綦因为心念着她,只顾着将她背在背上,将买过来的小玩意儿全都落在了里头。   一时间都是沉默了,好像这出去了一趟剩下的念想,全然都无从寻起,只能沉在记忆里,冲刷着一遍一遍不肯抹去。   便又稀稀拉拉地谈起来到底买了些什么,只是两个人讲来讲去,好像都记不太清楚。谁也不知道当时是抱着怎样的心思牵着手走过那一个个陈列迥异的小摊,谁也不知道当时的注意力,到底是放在了哪里。   总算穿过了皇宫,从那青铜宫门出了去。早已经是亥时过半,四下都黑魆魆的一片,辨不明山脚的小路和植物,连秋蝉都凋了。皇宫后头自然是没有放烟火的,便连天色也沉静得厉害,好像先前经历的人间烟火,就被这样一道青铜门,全然关在了外面一般。   白锦在玄綦的背上趴着,抬头想看看那九峰山,却只能见到通天的一股黑影,和这黑夜都搅和在了一起,辨不清谁是谁。原来晚上看这九峰山,是看不见的么。   又想到仅仅一个多月前爬过的这条山路,此刻想来,竟连心境都全然不一样了。   玄綦在小路前驻足了片刻,便背着白锦开始往上走。   白锦此刻早已经清醒了,却见玄綦没有丝毫要把她放下来的意思,便小心地开口问道:“玄綦,你累不累?”   玄綦老实地摇头,将她背得更稳些。白锦本来就不沉,再加上他内力又深厚,走了这么长一段路也没什么感觉。   “玄綦,这条路我上山的时候走过,那天走了好久好久,从白天走到晚上,还一边胆战心惊的,怕有老虎和毒虫……”白锦虽然看不清周遭的一切,却也一阵唏嘘之意,碎碎地念着:“越往上走身上就越冷,可恨那大祭司,什么都没给我带上。走到天黑的时候,四周都没什么树了,全都是杂草,那个时候又冷又饿,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想着怎么会有人住在这样的地方,一住还就是六年……”   “后来更永淞耍级龅妹桓芯趿耍秃孟裣缕鹆搜屑钙孤涞矫济抢铩罄淳团龅侥懔恕!   玄綦只是听着,最后才答应了一句:“我知道。”   就在他停顿了好久,白锦都以为他不再想开口的时候,玄綦却忽然说了句:“所以我现在,陪你再走一遍。”这样你今后想起来走这条路,想起来九峰山的时候,想到的就都是我背着你走的那次了……   白锦在听到这话的一瞬愣了愣,良久才明白过来玄綦的意思,只将脸贴在他的肩胛处,其实他只是看起来清瘦罢了,靠上去也没觉得骨头咯人。白锦看着边上墨色的黑影一团团浮过,却有些模糊,溢着水光,好久之后才出声,带着鼻音的,“玄綦……你为什么总是……对别人这么好。”好得几乎会让她忘记,他本该是无情无心的罪孽之体啊。   玄綦脚下的步子依旧很稳当,只是面上笼罩了一层茫然,低头看着脚下开始半埋在泥土里的石板路,像是时间停驻过了一辈子那么久,才哑然一笑。他从来没有过机会和别人接触,这头一次,怎么分得清对别人好还是对别人坏?只是尽量地,想让她开心些,想满足她想要的,毕竟来到他身边,就已经是多么的不幸了。   白锦的眼睛逐渐阖上,眼下的气氛太过安静,她不忍心再开口打破。可是就算她闭上了眼睛,心底下也是太过清醒。也该问问自己为什么了,明明是小肚鸡肠到不行的女子,为何在知道了真相之后,却松了一口气。   是因为终于有了这样冠冕堂皇名正言顺的理由,可以呆在这个人身边,可以为他做些什么。   是因为早在那墨色斗篷披上身的那一刻,早在看到山巅上那一抹风尘缭乱的身影,早在那湛蓝的眼眸直直地望到她心底的时候。毫无办法的,毫无借口的。   他明明是世界上好到没有人能够拒绝的人,她偏又太过庸俗,更加不例外。   所以她从来不信的,无私的,遥不可及的……爱,竟是真的。   山巅没有丝毫变化,无论是哪一个昼夜,哪一季轮转。   大约已经是第二天了,只是天还全然黑着。   山巅的天上能看到分外明亮的,在京都里看不见的被烟火遮掩去了的星子。一颗一颗很夺目很耀眼地被点上,却遥远得不被需要,不被那些宁愿让烟火迷了眼的人所记挂。它们只能略带凄清地安静地亮在那里,却什么都照不亮。可夜幕里的星光,只需要静谧地美着就好了,若是有心,自然还会有人要看的。   再次从这个角度俯瞰都城的时候,门前挂着的灯笼大多还点着的,只是烟火却消没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几处烟火只能略带寂寞地在山下炸响,可一点也听不见,一点也看不清,一点也感受不到仰望烟火的惊喜了。那片棋盘一般的璀璨之中,已经再没了人流,原本大街小巷里都点着的流动的灯火,此刻像被淹没了一般,全然消失了,这京都顿时便暗淡了许多。   只是白锦抬头看看这四周,只有一片漆墨的颜色,什么都不剩下,这番对比起来,这山顶比山下更要清苦得厉害。   白锦伸手拉住正想抬步回去的玄綦的手,抬眸看向他的眼睛。   玄綦只一瞬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停下脚步微微招手,一边问道:“要在外面坐一会儿吗?”   白锦轻轻点头,还没开口说些什么,便已经有一盏宫灯飘然而至,在他们两人的身边照亮。周遭顿时便明亮了起来,把玄綦柔和的面容照得一清二楚。   “想要坐哪儿?”玄綦给她披上厚厚的披风,将她整个人都裹在里面,一边问道。   “那儿。”白锦伸手指向那悬崖边上,她记得很清楚的,那天清晨玄綦站着的地方。   玄綦伸手牵住她,在那悬崖边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长椅上坐下。   白锦自然地把头靠在玄綦身上,他们两人之前闲来无事的时候也常常会在夜里出来看星星,这山巅毕竟是比人间高的,因而看到的星星也分外清晰些,分外多些。   “玄綦,你看星星的时候,都会想些什么?”白锦睁着眼睛,口气却懒洋洋的。   “你没来的时候,都是不看星星的。”玄綦的手环住她的肩膀,怕她冷着。   “那现在呢,你会想些什么?”白锦继续问道,倒不是刁钻,而是就想这样东扯西扯地打发时间。   玄綦看着那一粒粒星,眼底没有什么起伏,沉默了许久之后才开口道:“我不想星星,只是看看,有时候会想你冷不冷。”想起来白锦之前提醒过他,回答完一个问题之后最好还要反问一句,不然这天就聊不下去了,便道:“你呢?”   白锦听了这话心下便是一暖,脸上也不由得带上笑意来,满意地回答:“以前没有遇到你的时候,哪会有闲情逸致来看星星。到了晚上不是太冷就是太热,大多时候蚊虫还多,都只顾着这些……”   “不过现在我看星星,都会开始数它们,一开始数了没多久就会眼花,后来从东边开始数,一直数到西边,可是每一天晚上的星星都不一样,有时有看得见,有时候看不见,从来没有数清过。”白锦顿了顿又道:“前几日在一本书上看到,说星星是无边无际的,我数了我头顶的这些,其实还有更多没看到的,永远也数不完的。所以我现在,把亮的星星数了给我,把暗的星星数了给你,大多时候你的比我多……”   玄綦认真垂眸听着,眼底是她莹白的皮肤,还有一张一合的嘴唇。其实向来都是这样的,都是她说一大堆,他听着。   “白锦,你从前在山下,是怎么样的?”玄綦这才发现好像一直不知道白锦在来到山顶前的日子,便开口问道。   “你真想知道?”白锦Я艘ё齑剑行┯淘ィ肓艘幌卤憧诘溃骸拔业募且淅镂掖有【褪瞧蜇ぃ幸桓龅艿埽彩瞧蜇ぃ业铮蟾乓彩瞧蜇ぃ还赖糜行┰纾叶疾患堑盟鞘裁词焙蛩赖牧恕N业艿埽惨丫懒耍也患堑盟裁词焙蛩赖模恢滥且惶旄沾游鹘智懒饲迳耪挥幸坏阌退姆故郴乩矗鸵丫蛉甯巧狭似撇肌!   “那天我把抢来的饭分给两个乞丐,饿了一整晚,他们才肯把他抬到乱坟那里埋了,到现在都没有墓吧。不过我也没那么伤心,因为那小子长得瘦,平日抢不过其他人便来抢我的,而且他……因为眼睛生得奇怪的缘故,给人挖去了,所以跟我抢东西,大多也抢不过……”   “其实死了也好,他死了之后,我挨饿的时候倒是少了大半……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总归就是过着些苦日子,那时候装成个小子,也没有太大的麻烦……”白锦的嗓音始终是淡淡的,倒确实没什么伤心的地方,她从前乞讨的时候,这些话可都是打着快板唱出来给人听的,竟已经麻木了。   玄綦的眸子轻颤着,眼底的星光摇曳不定。他虽能隐约察觉出白锦上山之前的日子孤苦,还总以为只是穷苦人家的女子,却没想到,竟是乞儿。现下听她这般说着,她没什么伤心之色,他倒自顾自地泛了酸。好像是和她在一起久了,竟多了未曾有过的多愁善感。   微微咧了咧嘴,白锦在他怀里抬起头来开口道:“玄綦,我说给你听,倒不怕你嫌弃,因为依我看,你也比我好不了多少,我们这算同是天涯沦落人。”   玄綦收敛下心绪,伸手揉了揉她已经散了大半的头发,有些无奈地笑起来。   “不过玄綦……”白锦开口道:“我觉得很幸运啊,可以爬上这九峰山遇到你,大概是这老天爷开了一半的眼了。”小心地伸出手来,白锦在玄綦的下巴上轻轻拂过,身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直了。   玄綦此时微低着头抱着她,不明就里地被这么摸了一把,一时之间有些反应不过来,只是听到白锦的这句话,却有些发酸,若是他没有想通的话,若他是像那古书里说的无情无心的罪孽之体的话,恐怕她遇到他,才真是祸,是劫。   不过还好,他会让她离开,活着离开。   他想着这世间该有哪处山清水秀的地方,虽然他都不曾见过,可是官场上那些老去的大臣,多是请示要去浔江,恐怕会是个很自在的地儿。   大祭司定是不肯答应的,他辅佐大邑也有一百五十多年了吧,经历过了五代皇帝,现下也怕是年寿将尽,快要到仙去的年纪。倒只能说一切都是他在自己的过,他从前,只独独在玄絮那次忤逆过他,却至今没有后悔,如今这第二次……倒是最后一次了。   可也没什么后悔的。   没了子嗣后代又如何呢,他用他这一辈子来守大邑,也不算愧对了先祖。   至少还有五十年,这五十年里,他会给玄家,再找一位足当大任的贤君,改姓玄后,这天下,仍旧是玄家的。   玄綦怔愣之际,眼睛却只直直地看着白锦,湛蓝的眸里清晰地映出她的模样,良久之后才微微一笑,满带着艳阳天的芳草香。   白锦被他这样映着漫天星河的笑一时晃花了眼,竟萌生出想要陪他很久的念头,却刚冒出来就狠狠地摔碎掉,只能轻轻地开口问道:“玄綦,你今后……会记得我的吧?”她什么都没想,这句话,竟就这么分外自然地、痴痴地冒了出来。   玄綦被这样的问话听得一愣,只觉着有种不妙的预感升腾而上,却仍旧是郑重地点头,怕是这辈子,都难忘掉了。   白锦看到了他点头,唇角的笑意逐渐加深,微微靠近了那双湛蓝的眸子,一字一句像是从未有过的誓言一般开口道:“那你一定一定要记得我,就算我死了,也一定一定,不要忘了。”她始终承认她是一个很自私的人,就算逃不过要献祭的命运,却还是想要,想要玄綦能一直记得她。毕竟,也是陪过他的啊……毕竟,也是真心地……   白锦在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之后,又或者还没有,便仰头轻轻吻上那人的唇。   那时的星星还是沉静地亮着,一点一点毫无矫饰地悬在那里,散发出莹亮的光芒,就只默默地看着天下的众生百态,没有什么值得留意的,没有什么值得惦念的。   京都上空已到了丑时二刻,最后一朵烟火轻轻地开放在上空,由内向外地,一圈一圈地释放出它所有的色彩,从炽热的金黄到瑰丽的兰紫色,但只能是一瞬,转而便像是浸灭在冰水之中一样,嗤啦嗤啦地,一下子就褪去了所有的璀璨明亮,跟着天地间的浮尘,一同悠悠下落……   水晶宫灯还浮在边上,却忽明忽暗地颤抖着,连那两人漂亮的五官轮廓都照不明晰。   玄綦在那一刻陷落在一片空白之中,心下只剩下天崩地裂的四个字:她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完结了、 其实我好舍不得他们、 这章信息量挺大的、   ☆、十二 入定·花谢   <一>   玄綦在躲着她。   白锦发现了。   而且很显然,就是烟火节那夜之后,玄綦开始躲着她。   其实也没有那么明显吧,该有的饭食还是有,该有的热水还是有,该有的衣裳也还是有,只不过,他会一直躲在书放里面不肯出去一步,用膳常是和她错开时间,东西总是衬着她在睡觉或是在暖房里送去。   反正一连五天,她几乎没看到他的脸。   但是白锦不太明白玄綦为什么要躲着她,又或者是明白的。可若是明白了,那便显得他太过小气了些,也不过就是抹了他的脸亲了他一下么……这么小气做什么,好歹她还是女子吧。   只不过白锦一开始没太察觉出来,而且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那天晚上怎么就鬼迷心窍了,加上暖房里的昙花这阵子长势很好,那花苞眼见着就逐渐在长大,动不动就要浇水施肥,也让她没之前那么清闲了。   不过一阵子之后她就算再傻也明白了过来,玄綦他真的生气了!他真的在躲她!   想到这一点白锦她也是被气到了,她就真生了这罗刹的面容,让他吓成这模样?   于是白锦便一鼓作气地要找这玄綦问个清楚明白,却连连几次都给他躲了过去。   一晃竟又是三天。   玄綦在意的自然不是白锦亲她的那件事,而是在意白锦不知什么时候知道了献祭的事情却一直藏在心里从来没同他提起过。一时间是有千百种疑虑的,她到底怎么想?她到底是怎么看他的?她到底……想怎么做?   一时之间方寸大乱,只想着能拖多久便拖多久,最后无法再拖的时候,就将她送走,也不必等到大祭司了。   至于那一个吻,玄綦已经没有心思去想了。   只是白锦常是出乎他意料的,这日他在山脚皇宫逗留了许久最后回到山顶的时候,白锦已然坐在他平日的椅子上,在他的书房里等着他了。   她把玩着手上的毫笔,挑了眉问他:“玄綦,你这山顶统统就这么大,你再躲又能躲到哪里去?”那口气虽然大得很,只是秀丽的长相却没有丝毫威慑力。   玄綦只得不自在地转过眼去,走到桌案边上。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那个非礼人家的人。   白锦将手上的毫笔一放,站起身来,却只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就安下心来。绕过椅子走到他面前来,开口道:“玄綦,昙花要开了,不去看看么?”   暖房里的水晶灯大半时候都是亮着的,因而昙花虽然已经长成,却连白锦都还没见过它们开花的样子。   此时的昙花和先前的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叶片虽然仍旧是又大又笨的样子,却葱绿了不少,也没有那么让人生厌了。叶片边沿的小缺口处,已经有了五六个拳头那么大的花苞,呈偏细长的桃核状,上头生了细长柔软的肉红色倒刺,花茎优雅地弯曲着,似是颔首的天鹅脖颈。   倒刺之中含着的花瓣已经能大致地看见,是分外细腻的象牙白,隐约还能看清楚其上经络的纹理,花苞已然是鼓鼓囊囊的要开放的样子。不过除了这五六个是要开花的,剩下的一些都还被那枣红紧紧地裹住,怕还得等上一些时日。   玄綦这几日都没敢来这暖房,骤然见了这长势正好的昙花,也不由地愣住了,惊喜之中略带些不敢置信地开口道:“怎么长得这样快。”   白锦在他身侧冷哼一声,显然还是别扭着的,只道:“自然是我照料的好。”   玄綦抿了抿唇,颇有些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这才愚钝地想到,他这么突然冷落了她,她自然会不高兴,心下颇有些懊恼。   白锦也看出了他的意思,只斜了他一眼,道:“把灯关了。”一边就这么盘着腿坐到玉坛边上去,恰好和那微垂着的花苞相平。   玄綦熄灭了那水晶灯,又一招手,从上头拆了数十粒水晶下来,在玉坛边上围了一圈,这样一来,便恰好陷入在一片能看得清这昙花,却又不至于太亮的昏暗之中。而白锦这才发现原来挂在她头上这么多天的水晶灯,竟然是由数百块拇指大的水晶组合而成的,也难怪能当半个太阳来使。   玄綦也跟着白锦在她身边盘腿坐了下来,只是隔了大约一臂的距离。是伸出手就能碰的到,不伸手就绝不会沾染的距离。   在这样的灯光之中,气氛便不免有些尴尬暧昧起来,更别提不久之前还发生过那样的事情。白锦在裙摆边上攥紧了自己的手,耳朵不知为何在熄灯后便特别灵敏起来,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清浅的呼吸之声,紧张地抿了抿唇,却又忽然想起自己这嘴唇曾经主动亲过那人,只一想到,白锦的脸就忽然红了起来,红得发烫。也不知道那个人能不能看得清,只得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地抬头看那昙花。   玄綦也一直紧绷绷地坐在那里,一面把腰挺得笔直,侧过脸来看的不是和白锦同样的一朵昙花。   两个人就像傻子一般瞪着那无动于衷自得其乐的花苞,只觉得时间过得奇慢无比,都似乎要冻住了,一面在心底不断地重复:为什么还不开……为什么还不开……   终于还是白锦比较沉不住气,满脸苦大仇深目不转睛地直视前方,一边开口:“玄綦,你不是生气了?”   玄綦闻言只是在心里默默地想,她知道了罪孽之体的事情,不是应该她生气么。面上只是沉重地摇摇头,开口道:“我没有生气。”   白锦在心下“呵呵”冷笑两声,转头又问:“那你这阵子为什么躲着我?就因为我亲了你?”话讲出来之后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仍旧颇有气势地看着他。   玄綦也转过头来看她,眼里的湛蓝温和得如同海水一般,只是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那个时候,满脑子的想法都没有放在那里,好半晌才道:“不是。”   白锦只瞪着他,眼里清楚明了地在问,那为什么?不过听到玄綦亲口承认没有气她吻了自己,那是不是代表……她以后可以肆无忌惮地……咳咳。   玄綦毕竟不是拖泥带水的人,沉吟一二便觉得此时不问更待何时,便道:“白锦,你对罪孽之体的事情,到底知道了多少?”   白锦皱了皱眉头,惊声:“你怎么知道我知道了?”   玄綦不回答,也只是皱起了眉头看她,不过此刻这人皱起眉头来已经早没了从前的冷峻凌冽,反而只剩下气恼和无奈。   “好吧……”白锦吞了吞口水,只觉得在这样昏暗的灯光里玄綦竟是带着些神秘的魅惑之意,那眼角的泪痣悬着,尤其的养眼。只得开口道:“我知道你从小生出来便是罪孽之体,你还有个姐姐是禁忌之体,我恰好也是禁忌之体。十年前你十六岁的时候,你姐姐要为你献祭,结果失败了。现在大祭司将我找来,大概两三个月之后,他便能重新筑好祭坛,让我为你献祭……”   玄綦有些怔怔然,纵然有所心理准备,他却还是没料到白锦竟然知道得如此之多。深吸了一口气后开口:“大祭司告诉你的?”   白锦老老实实地点头。   “什么时候?”声音渐冷。   “就你不上朝的那天,在送上来的衣物里夹着。”白锦轻声开口,小心翼翼地。   “那你为何不告诉我?”玄綦的话里带上了些怒意,却凉飕飕地浸到人的心下,甚至要比她不慎落入圣湖的那夜还要生气。   白锦颇有些心虚地转过头去,躲开玄綦的视线,只是她也不知道为何自己要心虚,只得嗫嚅道:“刚开始我也不知道……就是下意识没有告诉你。后来我怕告诉了你之后,你待我就不会像之前那样了。”   “怎样?”玄綦伸手掰过她的下巴来,看起来粗暴了些,实际上力道却拿捏得刚刚好,瞪着她那对桃花眸,又重复了一遍:“怎样?”   白锦的睫毛上上下下地飞舞着,带了些慌乱,她可没想过玄綦会突然离她这么近,只道:“我知道你也不想的,我怕我告诉了你之后,你会难过……”   玄綦顿住了,微微地眯起了眸子,那墨色的泪痣一霎时便带上了妖异,轻嘲了一声:“你管我做什么?你自身难保还管我做什么?我难不难过你又知道了?”   “我怎么就不知道,我还就告诉你了玄綦,在这世上,就我最懂你!”白锦听了这满带嘲讽的话也是生气了,这句话,摆明了就是不把她放在眼里啊!抬手用力地拍开玄綦扣住她的冰凉指节,一边狠声道。   玄綦在那一刻沉默了,只能看着面前气红了脸的女子,情绪略略平复下来。可笑的是,她的这句话,他竟毫无反驳的余地。这世上,好像只有她……最懂他。心下竟就这么化成了一片泛滥的春江水,开口道:“那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嘘……”白锦伸出手抵在他的唇上,抬着下巴冲昙花的方向扬了扬,道:“你看。”   玄綦纵是不愿,却也听她的话转过了头。   那昙花的花筒优美地翘起,其实还只张开了一点,隐约吐出了些花瓣来,呈倒喇叭状,可仅仅是这样,却都似乎吸纳了周遭水晶上的一切光芒,让人移不开眼来。而空气中似乎已经带上了清雅的昙花香气,奇妙的是,这暖玉髓养出的昙花,气息竟如同玄綦一般,带着些沁凉。   两个人的话便再也没有了,都沉在了心底,只能无言地看着那昙花,一点一点地缓慢地开始绽放,却没有人会心急,只会耐心地屏着呼吸等待着。每一瓣的逐渐舒展,都似乎能分外强烈地拨动人心,只盼着能看到更多,看到更多……   那昙花不紧不慢地,矜雅自恃地开着,似乎在完成一场只股让自己欣赏的舞蹈,不需要被任何人看见,只需要完完全全的孤芳自赏,可它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姿态,都太让人牵挂,以至于有多少人,日日夜夜地对着它们企盼,只盼着昙花一现,只盼着一瞬的美丽与永恒。可也许就是这样的企盼,才允许它们这般骄傲,骄傲到自负。那么,也许等到没人想看这昙花的时候,它们会拼命地怒放吧。   昙花的花瓣是很修长的,至少要比大多数花种要大上许多,可偏又有自己的那份颤颤的娇柔,一叠一叠地,整整齐齐地绽放开来,像是一抹雪色的俏丽美艳的芳魂,总在心底上鬼影一般高悬着,摸也抹不去。终于在那一舞繁华开尽的时候,那昙花才真正地吐露了杏黄的嫩蕊,真正脱去了丑陋的肉红色外衣,脱去了身后一切沉重的累赘。   微仰着头颅,不可侵犯地,遥不可及地,自视甚高地开着。   空气中的花香已经浓郁了起来,闻上一口都似乎要在那样温柔的梦里沉沉地睡去。   白锦一时被这样的花看迷了眼,因为她实在想不通,这世上还有什么,会比这昙花还要矫情,会比这昙花还要让人生厌却又无法舍弃。   玄綦的蓝眸盯着这昙花看了许久,才终于轻声开口道:“我不喜欢,这花的品性太过造作。”   白锦只是抬起头看着他笑道:“现在可后悔了吧,只怕你这些暖玉和暖玉髓,全然都浪费了。”可只等她抬起头来几乎要碰到玄綦的下巴的时候,这才发现两人之间的距离不知何时,已经靠得这般近。   “倒也是长了个教训。”微微叹了一口气,玄綦也颇有些怅然。没料到种了十年的东西,竟让他失望了。   白锦回头看看那昙花,其实,真的很美。   “白锦,献祭之事,你就当做从来都不知道,我会安排,把你送走。”玄綦的注意力早便没有再放在这昙花上,恐怕这一辈子也不会了,口气只一瞬就又正经了起来,所讲的话,并没有给白锦留下什么余地。   “你说什么?”白锦先是一惊,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只问道:“我不走,我走了你怎么办?”   “你来之前我怎么办你走之后便照旧,此事,不该将你卷进来的。”玄綦转过脸躲开白锦的目光,平淡开口。   “不要,我不会走的。”白锦也咬着不肯松口,一手抓住玄綦的衣襟,掷地有声道:“我要给你献祭,玄綦。”   “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献祭!”玄綦听了白锦这话,只觉得心下像是有滚烫的岩浆翻腾而过,一霎时便让他动了怒,似乎他这一辈子,所有生的气都是为了这白锦。   “我怎么不知道,不就是死吗!我何曾怕过!”白锦的手都捏青了,只逼视着玄綦的眸子,道:“你都知道我是个乞丐,像我这样早些死晚些死都没区别的人,有什么好怕的?只是你,你是大邑的君王,你身上负着的是黎民苍生,我若是能给你献祭,这是祖坟都要挖出来鎏金的!”   “我不告诉你,不就是因为我都想好了要给你献祭么!你怎么还不懂!”   “你闭嘴!”玄綦的脸都黑了一层,冷声道:“我不会让你献祭的。”   “为什么?你难道不想离开这破地方吗?你难道不想娶一个漂亮的帝后给你生一堆漂亮的儿女吗?你难道就甘心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京都?”白锦的肺都要给这人气得炸开,明明是大邑的君,当是比谁都要聪明的,可怎么就在这地方上钻了牛角尖?白锦深吸了一口气缓了缓,又道:“我知道的,你是渴望这些的,玄綦。”   “那你又是为了什么?”玄綦倒没有因为白锦的这话而动容,反倒:“你别给我扯你的命不值钱,献祭给了我活得就有意义了,你不是这样的人,我知道。”   玄綦的这句话一落,白锦倒也给噎住了,提不起丝毫力气反驳。   她是最了解他的人,他又何尝不是?   只是从来不开口。   “就因为你赏了我一口饭吃不行么!”白锦难看地拉了拉嘴角,口上的话却不是心里所想的。为什么?他是不必知道的,她不配让他知道。   “那我为了什么,你又何必知道?”玄綦轻轻地眯起了眸子,嘴上说出的话却能把人给气死,“反正这件事不管你想不想,你都做不了主。”   “我是做不了主,那大祭司呢,他也做不了主么……”白锦的脑袋也是清醒地很,反嘴便是一句:“若是让他把你给绑起来献了祭,也由不得你!我反正告诉你了玄綦,你一直纵容我这么久,就算是我要死,你也得给我纵着!”   玄綦的眸子在那一刻泛出些妖异的光来,盯着白锦那一说话就让人生气唇,周围的水晶碎片一霎时便熄灭了,就连那昙花也似乎因为他骤然的低温而低垂下来。他伸手扣住白锦近在咫尺的下巴,在黑暗中准确地俯身吻了上去。   白锦一时间看不清周遭的一切,只被玄綦这样突如其来的一招乱了阵脚,惊愕之中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胡乱地揪着他的衣裳。   似乎都在嘴边溢出了血腥味儿来,扑灭着血月的潮声,白锦还从来没见过玄綦这般有失风度的时候,他从来都是把自己藏的很深很冷很硬,也许有时候也会有一瞬的温暖,可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恶向胆边生地阴森森地孤注一掷地……让她连气都喘不过来。   那几朵昙花因为这样的温度又或是眼前的两人而开始缓缓合拢自己的花瓣,一点一点地将月华尽数收拢而去,也没有太多的遗憾之意,只有着一点的不舍,最后裹上肉红色的长了软刺的外皮,沉没在黑暗之中。   许是一声昙花的叹息。   “白锦,我答应过,不会忘了你的。”   “那你也答应我,要好好地活下去……”   那些都不曾说出口的话,就都埋在心里吧,有些话,说出来就不真了。   可是不用担心,我都懂的,谁叫我是,这世上最了解你的人呢?   <二>   “玄綦,你跪下!”大祭司此刻的脸已经气得发青,胸口不住地起伏着。他的祭台才刚筑成便不等人通报就直向山巅而来,却没料到,那禁忌之体,却已经被放走了。他这些年来所有的心血,竟都这么轻易地毁于一旦。   “孤乃大邑的君,除了天地祖宗,无人要跪。”玄綦仍是一席玄青色长袍,静静的站在原地,那没有瑕疵的面容之上,连分毫表情也没有,就连说出来的这句话,也都生硬冷淡到了极致。   “好好好……”大祭司的手颤抖着,原本平淡无奇的面容带着些违和的威严,厉声道:“你可还知道你是大邑的君,那你为何……要放了那禁忌之体!”   “大祭司,你是大邑得力的一把手,可孤才是你的主子,主子做什么,又什么时候轮得上你来质问?”那嗓音仍旧是冰凉的刺骨,却毫不费力地压制了一切,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然。玄綦的眉眼微垂,似乎没有半点在意。   “哈哈哈……是本尊没料到了,好你个玄綦,什么时候,竟变成了这样。”大祭司讥讽地笑了笑,面色古怪道:“你莫要告诉本尊,你对那乞儿动了情!”   玄綦微微抬眼,对上大祭司的眸子,平淡开口:“是又怎样?”   大祭司在听到这话之时不可置信地怔了怔,许久后才凉凉地笑道:“玄綦啊玄綦,你可别忘了,你是那遭天谴的人,你是罪孽之体!你若能动了情,又何苦我这般牵肠挂肚多年!”   玄綦只是略带讥恶地笑了,只道:“你也有两百载的年岁了,却仍是看不透……都道人有八苦,生、老、病、死、五阴炽盛、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若罪孽之体真为无情无心,有如何尝尽这人间八苦,如何解了这老天爷的气,如何赎这前世之罪?”   “罪孽,才是世间多情至极。”   “一派胡言!”大祭司的面上只有片刻的动容,很快便消失不见,仍旧是那让人过目便忘了的面容,拂袖转身道:“本尊自会在我死前,将那禁忌捉回来,让你们完成献祭!”   “你不能的。”玄綦依旧古井无波一般开口:“白锦她……是大邑的帝后。”   “你说什么!”大祭司的脚步顿时一个不稳,转身恨道:“你以为本尊会信么!”   “由不得你。”玄綦拂了拂衣袖便打算离去,只轻飘淡写地留下一句话:“烟火节那日,她穿着后服,同我一起进了宗祠,拜过了六十八位先帝……她,是老祖宗认过了的儿媳。”   那玄青色的身影便已然走远,无悲无喜的,只像是一片烟云。 作者有话要说:  请不要问为什么发现了自己心意的两个人在等昙花开的时候这么傻,明明大家都有羞涩的时候的。   ☆、十三 子夜·并蒂   浔江的雨季一向是这样的,雨丝同纤细的银针一般细密地交织而下,无声地,不依不饶地,在江面上洒洒洋洋地蓄满,把青碧的江水蘸成一片水墨靛蓝之色,轻易地便化了去。   远处的小山在雨中伏着,隔着烟波只能远远地这么望去,浓淡已经分不太明,只留下一晕一晕的黛色,很是江南。   白锦是撑着伞的,油纸伞面上细腻地描摹了青莲,因为色泽太过浅淡,竟分不清荷叶或是微含的花蕾,只一圈朦朦胧胧欲遮又掩的藕荷青绿色油墨。笼了一层的水雾积聚起来,从伞顶悠悠地滑落,在竹骨尾部跌坠。   雾气湿重的湖边,白锦只微眯着眸,却连眼睫都因濡湿而低垂下来,懒懒地蜷在眼边。眉心的那抹红色在素净的面容上,兴许是被雨水冲淡了许多,竟只是温婉地漾在那儿。   烟波在水岸边吞吐着,几乎没了她的脚踝,倏尔又卷成了乳白的云浪,涛涛地向东边翻去,这才终于露出了起皱的水面。   整片雨幕也都向东倾去。   白锦紧了紧手中的伞,竹架太大太沉,有些拿不稳。   自身后有人递来一领披风,盖在她的肩上,是翠绿的缎面,绣了雪白的木槿花,飞着两只羽翼流光的喜鹊,伸了喙正啄着花蕊。偶有雨丝斜飞着插入锦缎中,便会沉淀下一缕墨绿色,斑驳氤氲中似是浔江爬了翠蔓的老城墙。   那人微垂着头,两手从她身后伸到前面,便像是将她整个人搂在了怀中,修长莹白的手指在墨绿色锦带之中穿梭两下,替她打好了一个结。   白锦微踮了脚尖将伞举得高些,好把那人也遮在伞下。   浔江的春雨朦胧之中和了他清润的嗓音,好似是初晓之时碧山翠竹上的清露,浮在她的耳边,那人水色的唇轻道:   “江上起风了,回去吧。”   白锦收回视线,边拢着披风边应了声,转身正对上他湛蓝的双眸。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一个类似双结局的东西 在我的下本书里,会有谜底的 我一直觉得,真正的BE,应当是两情不相悦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靳惜何夕】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